第二章
更新时间:2019-12-03 21:15:00 | 本章字数:4571
二、玉儿,没想到你在这家是这样活着的
逃难的人在陕西过了一个心锤子乱颤的年,打问了家乡乱不乱,日本人来没来,都说没甚事,便陆续圪溜着回来。
没事了,安全了,有人就开始说海话“你们啊,木鸽子钻瓦砖窑,自找灰。才听得个风风,就哈巴狗撵狼,不知死活的跑,结果没事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惊心动脑地一声炮响,把他吓了个倒后蹲。这一声炮开了就刹不住闸,轰轰轰,三下两下五下八下,啊呀,日本人真来了柳林,不是虚说啊,顺着狗肠子一样细的马路,又蹿到了军渡村(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子,以前李闯王的部队渡河得名),
过了年(公历1938年)3月,住在山西黄河畔这边山山洼洼的村民,都能听见飞机的嗡嗡声和炮火砸地面的咚咚声。有人说,天上黑压压的飞机像黑老鸹guā,(“乌鸦”的俗称。)排满天空,几千个的日本人,在飞机和炮火的掩护下从军渡黄河滩抢渡黄河。
日本人没来的那会,咱吵吵着过陕西藏日本,如今日本人要过陕西,咱又去哪躲藏呢?缩着脖子等挨刀吧。村里人吓得三魂走了六窍,整天价魂不附体,战战兢兢。
军渡不再安全,那里有了战事。凡从军渡周围避难过来的人说,陕西对面有河防队,和日本人在黄河两岸对打,两家炮火打得昏天黑地。日本人武炫炫的坐着汽艇,总以为能顺利过河,谁晓得总是走到当河,就咕噜翻扣下去,晓不得那东西是遇到黄河的暗旋涡呢,还是对岸的河防队瞅近了打,反正汽艇一开到河中心就冒泡,日本人不死心,过些日子这个样子的强渡,再来一回!
黄河边乱了半年多。玉儿婆婆说,“玉儿,大胜捎话说,你等着,等黄河岸边停歇了打仗,让二胜送你到西安。大胜忙,不忙也不敢回来,要是不幸运碰日本人就没命了”。这话在玉儿来说,就像风梢梢刮,耳轮边没挂就过去,她又不是晓不得黄河边乱,谁敢接,谁敢送?
玉儿青苹果一样还没成熟,俊,瓜子脸,是人称樱桃小嘴凤眼眼的标准脸型,美中不足的是个小,皮肤显棠色,乌黄,明显是营养不足的问题。当地人叫凤眼眼为一合眼,(单眼皮)眼皮皮薄头发重,一只辫子粗的手都握不住,散开来又黑又滑,光的得像绸缎,身子端溜瘦小,明眼人都明白,只要吃喝跟得上,这小媳妇的个子,就像青杨树往上窜,脸色也会越来越白净,是个美人胚子。
过了年,玉儿随婆家结束了逃难,也回到村里。娘家婆家都在清河下川以南,山圪梁梁上的石窑里住。婆家在南圪梁村,娘家在景家峁,两村相隔不到10里路,只要翻两座山,跨一深沟就到了。
自从景家攀了富,自感䄻黍(高粱)地里种绿豆,人家高来自家低,不敢轻易上门接玉儿住娘家,玉儿瘦小,过了年虚岁15,腊月二十八生,两天算一岁!还是个孩子,没有婆婆的准许,决不敢跨出家门,玉儿嫁到贺家半年,没见着自己的女婿,每天要面对婆婆的指拨和呵斥。
五和六月,才入头伏,庄稼地里的草长的凶,贺家又像往年一样,要请村邻男女忙工除草,本地的乡俗规定:半个月吃一顿好饭,犒劳忙工!
“玉儿!站锅台边看着啊,锅里的扁食,嘴儿都朝锅底翻的时候,就不用添柴了。捞出来,端过来。要不叫帮工二秃妈帮着捞,你端过来。过了年十五了,要学料理家务。”婆婆贺巧儿板着脸嘱咐。
二秃妈和婆婆贺巧儿岁数差不多,只是嫁个穷汉还早死,留下两个孩子,吃穿不上,脸色泛菜色,谁像贺巧儿油汤油水把脸吃得就像“凉粉脱”。
先煮的是白面猪肉大葱的,好容易扁食出锅了,玉儿端到上南窑,给公公贺老西、婆婆贺巧儿,舅舅冬瓜脸贺发,还有小叔子二胜他们享用。二秃妈捞两大盘豆面酸菜馅扁食,端给男忙工们吃,吃罢才轮女忙工们吃。接住收拾碗盘,发现剩十来个扁食,于是二秃妈就用碗扣好,放在厨房锅台边。见水瓮里没水了,提桶去院里的辘轳井打水洗锅。
玉儿把灶台里的火压灭后,剩下的柴火搂到柴窑里。搂完柴看看有吃剩的东西救急一把,每天的吃喝先谨让公婆和忙工们,救急和搁浅是常常的事。锅台上果然有吃剩的,盘子扣着碗,揭开一看是酸菜扁食,还烫乎乎的。原来二秃妈想把热扁食带回去给孩子充饥,就放在滚烫的锅台上,台面热,还有锅里大气浪吹着它,个个就像刚捞出来一样。
她想,二秃妈实在有意思,几个扁食放盘里还扣个碗,怕看见还是怕凉?玉儿见没人吃了,就拿筷子夹起一个放到嘴边,二秃妈提水回来,看见玉儿要吃那几个扁食,慌忙说:“你不去正窑吃?这是剩——没人吃了,我要给我家孩子带回去的。”一句话惊得玉儿手里的筷子扁食都掉了。
玉儿看清是二秃妈,便凄惨地说:“正窑没我的座位,你要拿,拿回去吧,我不吃了。”
二秃妈懵了:“想不到有钱人家的媳妇这样恓惶。我拿走你吃甚?”
玉儿的眼泪滴下来,“酸菜瓮夹一筷子酸菜喝汤……”
“孩子,你吃吧,没想到你……还不如我个守寡的,苦命的娃,吃吧……”
玉儿见二秃妈同意了,手在腰布上擦了两把,两指头捏一个还烫的扁食放到嘴里,哈哈气,准备嚼咽,从门进来婆婆贺巧儿,玉儿赶紧囫囵吞咽下去,却卡在喉咙,脸憋得通红。
贺巧儿装模作样大喊:“正窑给你留了扁食,你到这儿来吃!你往谁脸上撒灰呢?”
玉儿被滚烫的扁食卡在喉咙,脸憋得发青,眼看要出事,二秃妈抱住玉儿赶紧摩挲她的脖子,她想,当这家的临工倒霉了,戳了贺家的脸工钱肯定算不上了,以后到她家当临工也别想望了,可是不救,眼看着媳妇翻白眼,不行啊。
贺巧儿真缺德,眼看小媳妇半死不活那份样子,还不着急,反倒命令二秃妈,去正窑收拾桌凳碗盏。二秃妈只好放玉儿在地上,跟在巧儿的屁股后面,急赶着去正窑收拾残盘碗碟。
正窑炕桌一片狼藉,汤汤水水的,也有七八个扁食。贺巧儿为了挽回苛刻玉儿的名誉说:“给玉儿留的扁食,玉儿吃过了——来,花花,”一只花狗跑过来,那几个扁食被狗三两口吞掉了。
“玉儿才吃一个就吃过了?我的娘!这孩子遭遇这么一个婆婆,心比蛇毒!你那鬼心眼谁猜不见,你是看我私下留饺子有意警示我规矩点,可惜了,上好的肉扁食喂狗,造孽啊。”二秃妈心里嘀咕着。脸上不敢表示出来。
回到厨房,二秃妈看着奄奄一息的玉儿不住地在心里感叹:景家把闺女嫁给这家图好活,没想到受这恓惶!
玉儿喘过气来,从柴堆上爬起来,还要挣扎着洗锅碗,被二秃妈拦住了:“玉儿,你歇着!这点活我替你做。玉儿呐,喉咙烫疼了,恐怕要肿几天,没东西下肚可不行,可怜的娃,这几个饺子我也不拿家了,给!你包好藏好,喉咙再疼,也要得空挣扎咬一口不至于饿死……”一大堆活儿忙乎完了,忙工婶还对玉儿的命运叹息不已,出厨房,回去看孩子了。
这时正窑婆婆喊她:“玉儿——吃饱了织布去。”
玉儿在婆婆面前,喉咙再疼不敢用手摸,家里吸洋烟的,搓麻将的,睡下养神的,都各各去了,只有织布机“嘎吱嘎吱”的响声。
婆婆走了,玉儿从怀里摸出一个扁食,咬一个小尖对付着咽,喉咙好疼!织布机还不敢停下来,怕贺巧儿听见了,后来假装上厕所,背对家人完成了一个扁食的吞咽。
玉儿清楚地记得,进了这个家,打了她挨三顿,一次做鸡蛋韭菜饺子馅,她不懂怎么做,韭菜切好了,磕了鸡蛋进去,变成了一盆黄汤,引来一顿暴打,那次打她,连小叔子二胜都上手,拳脚相加,还叫跪搓板,她不服气,回嘴,贺巧儿用鞋底子打她嘴巴子;玉儿用手回挡,二胜拿扁担敲她手,她要寻死,拉了一根绳子要上吊,可是绳子不结实,断了……
公公贺老西开导自己的老婆和儿子说:“你们那样闹,会闹出人命案的。人活着是根草,死了是块宝。她要死了,景家肯定不行,当娘家来折腾你。除了赔银子,还得买棺材,买寿衣纸活,钱烧的?以后骂呢说呢都行,就是不要上手打……还有二胜,玉儿和你妈拌嘴,有你什么事?”
二胜犟嘴:“谁叫他骂我们?”摔了扁担气哼哼地走了。
说到赔钱,贺巧儿也不闹了。平日都是贺巧儿压着贺老西,大事大情上,还是贺老西主事。玉儿带着满身的伤,哭着要回娘家,悍妇婆婆怕招来麻烦,不准她回娘家……从那以后贺家不再动手打了,开始骂,特别是婆婆巧儿双手叉腰,总是把玉儿骂个七开八瓣。
还有一次,玉儿做嚡(鞋)铰坏了一块布,直闹到玉儿吃了老鼠药,幸亏放到瓮旮旯的老鼠药潮湿失效,没造成人命,从此,贺家改变了管理玉儿的法子,那就是当她是不吃饭的机器,从来不问吃过了没有。
玉儿和这一家人没有语言交流,只有一天到晚,疯了一样的织布,不在织布机上的时候,如同丫鬟一样,伺候着这一家人,依然饿,依然累!常常是人家吃饱了,剩下的无论够不够就是她的。有时实在扛不住饿,就偷偷在泔水桶里,捞菜叶子吃。
二胜学着村里编排媳妇的话指着她:
叫你的女,扫个地,拿着笤帚变把戏;
叫你的女,烧把火,搂着柴火望着我;
叫你的女,挑担谷,就被箩担压得哭;
叫你的女,舀点米,撒米撒到火灶里;
叫你的女,早起床,按着肚子直喊娘;
叫你的女,捶捶背,三两下就打瞌睡;
叫你的女,出了门,看见热闹掉了魂;
叫你的女,洗个碗,筷子拉下也不管;
叫你的女,叠好被,到了晚上就不睡;
叫你的女,煮顿饭,拿着锅铲去捣蒜……
七月上的一天,玉儿学着做嚡,可是嚡样子掏铰的不好,长短有了,宽窄不够。于是,一屋人指头像雨点一样毒指着她骂,日爹草娘,甚的脏话都出口了,这一次贺老西没再劝说什么。玉儿下决心要走!她连哭带数落,也不怕邻居笑话,希望惊动所有人来听贺家对她的折磨,哭够了,然后仰头高喊:“受够了,休书给我,我要走!”
贺巧儿听玉儿说要走,端起有钱人的架子,说:“媳妇是墙上的泥,扒了粗泥有细泥,你走!”
玉儿顶嘴说:“你家富得流油,我也不稀罕,放我走!!”毅然决然走向村公所。
贺巧儿大概被玉儿放胆顶嘴气昏了头,也吼起来“走吧!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南圪梁村村公所所长是冬瓜脸贺发,当初阎锡山要求家底有3000块银洋以上的才有资格当选,贺家有钱,巧儿的弟弟冬瓜脸贺发,成了村公所的村长是再没第二个人敢争的。
贺发看姐姐发话,没说甚划拉了几个字,拿起戳子盖了红脂大印,打发人送出来。玉儿头也没回昂首走出贺家,像出笼的鸟儿飞到娘家。
大哥景来成懊恼不尽。对着缩在墙角的三妹说:“到底是人家休回来的,还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玉儿虽像一只受伤的羊羔,但犟着脖颈:“你晓得我在她家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不?眼下我就是死也不会回去了!”
大哥来成气死了,“有权有势的人家你不享福,非要回来,回来就是一把卖不了的干草。你没听人说,嫁出去的女,等于拨出去的水!离婚回家,等于女子在婆家不守妇道,被婆家休回来,败信不败信(本地话:羞)?丢人不丢人?你还是回去吧,咱家没吃没喝,再添一张嘴,大哥我不容易……”
玉儿斩钉截铁说:“我没偷人嫁汉,败什么信?丢什么人?我就是白天黑夜赶着纺花织布卖布,也能养活了我的嘴,你不用操心!我手里还有一块钱,是给他家卖布,我悄悄攒的。以后连咱妈都养着。去,买点棉花,不要给我赌博输了啊!”
二哥景开成拦住玉儿的手,说:“我给你买去。”
景开成是景家最勤劳的一个人,他想靠自己的勤劳和节俭改变穷三辈的命运,因此,他不赌也不懒,是个风雨天扎筐编篮、大晴天送粪锄草的勤快人。玉儿最信任最亲近的是二哥,连忙掏出积攒了许久的一块银元给了二哥。
全家人都知道玉儿守妇道,行的端站的正。但平添一张嘴,大嫂的心里就拴了一颗疙瘩,常常指鸡骂狗。玉儿暗暗做着准备,一旦逼急了,当尼姑去,到哪不是鸡叫狗咬,到哪不是黄土埋人?
四周村子好多光混都争抢着想要她,谁都清楚玉儿是财神女织布卖布攒钱,男的耕田做地,再生个一男半女,日子肯定错不了,可是,大家面对有钱有势的贺家,简直是灶王爷举木杆,有心没胆。谁都清楚,要了她,就等于把糕面沾手上,搓不动,也铲不尽。和贺家斗,斗的是钱,谁有这个气力?罢罢罢!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