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出头了，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在4号机器工作。和4号机真是有缘，刚来的第一站就是这里，这最后一站还是这里。

    想想真心酸，4号机-渡边英子跟我的点滴，仿佛发生在昨天。她时常出现在耳畔的那些词语“好慢，快点……”此刻想来仿佛成了一种工作的动力，过去的一切酸甜苦辣在心中翻腾。这最后一班岗我还得坚持站好。趁着中途休息，向每个岗位的日本人告别。我去了别馆看到“啰嗦嘴”，她知道今天是我的最后一个班，笑着朝我挥挥手，我看到她眼睛里闪动着的晶莹。休息的时候，我将“啰嗦嘴”悄悄喊出车间，将带去的苏州丝巾送给她，她连说谢谢，眼里的泪溢出了眼眶。我拿纸巾给她擦去眼角的泪，低声说着再见，转身出“别馆”。

    刚出“别馆”的门，看到川上抽着烟和武中开心地聊天。我理理压抑的情绪跟她们说再见，欢迎她们到中国去。

    川上和武中笑着跟我道别。对川上我有的只是一种期许，希望川上以后对“啰嗦嘴”好一些，不要总是以那种嘟嘟逼人的态度对她。“啰嗦嘴”真的不容易，她是个老实人，她的处境我最懂。

    我又去最后面的车间看了洗大白菜的瘸腿卡达桑。她见到我就手舞足蹈，嘴里呜呜着我听不懂的日语，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对她不停地说，我明白了，谢谢。

    在离我回家还剩一个月的时候，我就不用再挡机器了。不用那么费尽心思地扑在机器上，调机器，甩菜，换包装袋子……整天忙得团团转了。现在这些已经交给了九期生，面对眼前熟悉的机器和人，刚来时的种种酸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而现在似乎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不舍。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从此刻开始，我将它们从心里赶走。与其去恨一个人，不如忘记来得痛快。何况他们是日本人，在日本。而我即将回到祖国的怀抱，这辈子跟他们的缘分已经划上了句号。

    不但是日本人，就连那些曾一起工作了一年的中国女人来说，于我也是个句号。只有曾经对我好的六期生，回国后我会联系她们，谢谢她们在日本对我的照顾，而那些自以为是的女人，就当这辈子没遇见过。

    我不是一个喜欢记仇的人，但是，撒在我伤口的盐无法去除。伤口会时常因着某种东西而发炎。

    “小恬，来，来。”当休息的铃声再次响起，我靠着4号机器发呆的时候，“高息台”车间的爱美惠子，站在“高息台”车间门口喊我。“您好，阿姨。”我朝她走去。

    “小恬，今天是见你的最后一面了，想想你们真的不容易。你们十几个研修生中我最喜欢你了，看你平时不爱说话。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做事从不偷懒，敢于承担责任，我喜欢。以前在这里工作，可能有时候我对你太凶了，在此说声对不起。”爱美惠子说着给我弯下腰。我被她这一举动吓住了。爱美惠子鞠完躬，笑笑对我说：“你等我，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爱美惠子胖胖的身影去了另一车间。我看着仔细环顾着这里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

    那次，川石玲子休息，“高息台”就剩下我和爱美惠子两个人。这岗位正常就是三个人。如果遇到一个人休息，就剩下两个人，工作量就会增加一倍，如果遇到机器不正常，不良的袋子封口多了，日本人下班的时间就会延长，她会很不开心很心烦。

    那天，我早早地来到“高息台”，开始我也不知道川石玲子休息，到了“高息台”，我开始正常工作，到看板上看一天的工作内容，到冷库拉所需的液体，备好称，在机器上装好袋子。最后，我爬上楼，给机器参数的设定。

    所有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还没看到川石玲子的身影，当爱美惠子出现在车间时，她只是告诉我：“可以开工了。”便没再多一句话，就在楼下称秤。我在楼上撒着黄瓜丝伴大白菜丝，五个菜槽好像走得很快，而且那个报警总是想不停。我听到爱美惠子嘴巴里不停地唠叨着。

    到最后，升降机升上楼的框子里，黄瓜拌白菜丝已经见底的时候，爱美惠子大喊：“停，停。”随之我听到她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到底怎么了啊？”我很疑惑。于是，我轻轻问：“阿姨，怎么停了？”在我等着她回答的时候，她却“咚咚”上楼来了。这次我是听清楚了她说的话：“你那机器参数调的不对吧？坏的袋子一堆，你会不会调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将我调的参数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没错啊，我确定。”我自言自语。

    “你确定？”爱美惠子转脸看着我，脸上写满疑惑。我点点头，希望她能相信我。可是，她不但不相信还摇摇头。给我一个否定的眼神。我的心里很委屈站着不说话。她关了机器，拉了电源。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设置的？”我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看。

    她看见她设置的参数跟我的一模一样。她设置完了，丢给我一个不开心的眼神说：“继续工作。”就下楼了。我打开电源，开始往菜槽里撒菜。“嘀嘀”没撒两个菜槽报警器照常响起，而且响声很急。

    “停。”爱美惠子一声令下，我迅速按下停止按钮。就这么反复一个下午“高息台”的机器都没调好。看着墙上的钟已经到了日本人下班的时间。爱美惠子招呼我下楼，她自己去了更衣室下班了。

    没过多久，她又折了回来，吩咐我打扫卫生。她走后，我看着偌大的车间一片狼藉。想着刚才爱美惠子的眼神，心里真的好难受。眼前晃荡着爱美惠子那抹得红通通的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好像怪兽要吃了我一般，脸上的粉底白的跟鬼似的。

    昏暗的灯光下，“高息台”车间很静，偶尔几滴水滴的声音响起，打破平静的车间我也吓一跳。我心里一直在纠结在整个下午发生的事情，觉得我真的不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断定是我的错。边打扫卫生，边擦着流到唇角的泪。要是现在可以回家的话，我真想扫完里地就走。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我又开始想家了。刚擦干的泪重新滚出眼角，模糊了我的视线。

    “恬恬，坚持，很快一年就过去了。”妈妈的声音响在耳。“嗯，我一定坚持。”我擦擦泪，继续干活。每次想到那件事情，我觉得自己就像窦娥，心里酸酸的。

    “小恬，你看，喜欢吗？”当我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爱美惠子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对我笑。

    “阿姨，您这是？”我看着爱美惠子胖胖的笑脸，觉得她是日本人中最温暖的一个。

    “你要回国了，我也没什么送你的，希望你喜欢。那次真是对不起你，我的错，对不起。”爱美惠子又给我鞠了一躬。仔细想想，爱美惠子在日本人中还算是随和的人，五十岁左右，胖胖的身体，走起路来，有点像企鹅。我喜欢看她大大的眼睛，眼睛里总能看到温柔的笑容。

    其实那件事情后的第二天，爱美惠子上班后，第一时间就找来了厂里的机修工，或许是一个晚上她想明白了，不是参数的问题，而是机器出了问题。经过机修工的修理机器总算走上了正轨，机器参数没问题，我调的参数是正确的。

    爱美惠子立即跟我道歉，虽然我不能明白她说的所有话语，但是我知道有对不起。我对她笑笑，心里已经打起了结。让我在以后的工作中，小心了又小心。匆匆盲目将礼物送到了更衣室，上班铃声就响了，我朝4号机奔去，珍惜不多的工作时间。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跟唐爱梅正准备往更衣室走，4号机器的渡边英子喊住了我：“小恬，等一下。”

    听到她的喊声，我先是一愣，条件反射地准备往车间跑。“是不是我卫生没结束？还是机器没关好？”

    “stop。”身后传来渡边英子的声音，我站住转过身看着她。“小恬，过去的一年里，我的脾气不好，在4号机让你受委屈了。”渡边英子说着紧紧抱着我，我听到肩上有轻轻地抽泣声。我的心里也堵了块石头。我好想对她说：“没关系，我在4号机成长了，因为您的每一句“好慢”和“快点”。

    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出这两个词语，却始终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