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西边努力地往上挣扎，却还是敌不过蜂涌而来的暮色，慢慢地，由一轮耀眼的火球变成一只红黄色的圆盘。围绕的云也被这红晕染着，陪伴太阳涂着最后的一抹色彩，阴影越来越浓，终于，红盘被吞噬了。

    望着沉入天边的太阳，虎头拐子的人们叹着气，没忙完的活，只有等明天了。日子太忙，真恨不得扯根绳子把太阳拴住。在暮色的催促里，他们匆匆忙忙地往家赶。人们知道，暮色也不会停留太多，黑夜会随之而来，家里家外，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白天和黑夜分了工，农活也分了工，白天有白天的农活，晚上有晚上的活儿。

    各家各户的鸡、鸭、鹅在天黑之前自动钻笼、进窝，这些动作它们烂熟于心，就像是祖祖辈辈流传的规矩，谁也不会走错，谁也不会不回家，恪守着自己的那点方寸之地，恪守着对家的忠诚。就像农人们恪守着土地，哪怕贫穷、艰辛，依然固执、长久、永不叛弃。这也是一种特别的乡村之道，生存之法，和城市里的宠物相比，它们则更加懂事，实而不华。睡了一整天懒觉的猫此时精神抖擞，伸伸腰，洗脸抖毛，为出门做着准备，对于夜晚，它比人要淡定得多，它们是黑夜的行者，也是黑夜的拥有者。

    就在此时凉风四起，冷冷地掠过村庄，呼狗唤猫的声音悠然远去，草木垂头，牛羊寂然，乡村的夜就真正来了。

    鸟儿天上飞，

    鱼儿水里追。

    我在村边小树林呀！

    盼望渔娘来约会。

    爱比日头暖，

    情似长江水。

    只等夜幕来降临哟！

    我与渔娘相依偎……

    每当这时候，南澄子河岸边就会传来余鹏的歌声。而人们听到这悲哀的歌声 就想到了渔娘。

    余鹏与渔娘那晚在公社看完“地雷战”、踩响“爱情地雷”后，没过多久他们结婚了。婚前公婆还有点不开心，嫌她腿有点残疾。但听庄上人说：“渔家女鱼籽吃得多，会生男伢子。”余家几代单传，他爸妈求子心切，加之渔娘生得俏丽，这桩婚事就这么成了。

    渔娘过门后，就跟夫姓，改称余娘。余娘很快就怀上了，公婆满脸喜气，啥活都不让她做，要她在家安心休息。余鹏更是体贴入微，服务非常周到。

    我们庄子西边有一口小池塘，小时候，庄上的小朋友，经常三五成群地在小池塘边躲猫猫，捉迷藏……就在赵萍去省城上学的这天下午两点多钟的光阴，牛赵庄赵长龙的女儿与几个小伙伴在池塘边玩耍，一不小心掉进了池塘。一起玩耍的那几个孩子，都吓得“哇哇”地哭叫起来。庄上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余娘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快步冲到塘边，连鞋子都没有来得及脱，跳入池塘中。余娘识得水性，只是身怀六甲，手脚都不灵活，她拼命地把女孩托到塘岸上。可她自己怎么爬也没有爬上岸来……

    打那以后，每到傍晚的时候，人们都看到余鹏盘坐在那块草地上，弹着他心爱的吉他。无论是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他从不间断。母亲心疼儿子，劝他下雨就别去了，可他就是不听。他说：“妈！你别阻拦我，只有下雨的夜晚，她才会来，我才会听到余娘的歌声……”他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哒吧哒”地往下掉，从此母亲再也不忍心去阻拦他。

    知青都返城了，可怜的他，仍然守着那片青草地旁边，因为余娘就葬在这青草地上。他盘坐在余娘的坟前，弹着他心爱吉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你听吧 ，我继续为你弹唱：

    鸟儿天上飞

    鱼儿水里追

    我在村边小树林呀

    盼望渔娘来约会

    ……

    刘二爷算是虎头拐子的“文化人”，读过几年私塾。刘二爷的姨父是位老私塾先生，家里藏书较多。刘二爷青少年时代读的书都是从他姨父那儿借来的，他聪明好学，博闻强记，常常把书里的人物故事、笑话什么的，讲给别人听，素有“故事篓子”的称号。

    刘二爷是个“剃头匠”，“顶上功夫”哈了得。在头圆方转是有点小名气的，理个平顶、分头、二道毛子、桃子头上外拽个小辫子什么的，都是有模有样。在虎头拐子要道处，开了个小理发店，生意挺红火的。生意红火的原因，除了他“顶上功夫”过硬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刘二爷的故事多：什么孙二娘开黑店、桃园三结义、七仙女下凡……边听故事，边理发，真是一种享受。故此，店面虽然不大，来理发的客人却络绎不绝。

    农忙的时候，为方便社员理发，刘二爷就拎着剃头包走庄串户，支持农村双抢。

    干农活的社员们，看到刘二爷来了，都拢过来要他讲段故事。刘二爷也不拿乔，社员们也需要精神食粮啊，就讲段故事或笑话舒缓一下他们的疲劳吧。有时人堆里都是些“过来人”（已婚），刘二爷就大胆地讲些“荤段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大伙儿在兴奋中干活就更有劲了。

    这是个初冬的夜晚，刘二爷坐在火塘边，烤着山芋，听着余鹏的弹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的鼻子尖，老远就闻到了烤山芋的香味，都纷纷“闻香”而来，要吃刘二爷的烤山芋。刘二爷望着蓝红色的火苗舔着山芋，时不时将山芋翻一下身。我们一边眼巴巴地瞅着火塘里的山芋，一边七嘴八舌地问：

    “余娘死了，她会不会变成水鬼。”

    “余娘肚里的小孩子，会不会变成小鬼。”

    ……

    等山芋熟透了，刘二爷就用烧火钳子把熟山芋从火塘里夹出来，他用手一捏就知道哪个山芋能吃了，他说：“你们拿着吃，别烫着。”

    我们吃完香喷喷的山芋，用袖口子揩了一下嘴，又接着问：“余娘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二爷打着饱嗝笑呵呵地说：“人死后有两个地方可去，一个是天堂，另一个是地狱。善人做善事的进天堂，恶人做恶事的就下地狱。余娘是做善事死的，她现在已经去了天堂。”

    “那她的小孩子呢，也会跟她去天堂吗。”

    “对 ，她的小孩子也跟余娘一起去了天堂。”

    “天堂是个什么样子呢？”

    “天堂是个美好的最快乐的地方，也是人人向往的地方，凡是人死后都想进入天堂享受快乐。人人都知道地狱是最痛苦的地方，是最可怕的地方，最绝望的地方，也是受尽折磨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是对立的，一个是光明的神界、一个是黑暗的鬼界 ，一个是快乐天堂、一个是痛苦的地狱。天堂是上帝统治的国度、地狱是魔鬼撒旦统治的国度。人间是人界……”

    刘二爷讲着讲着，嘴里不由自地跟着余鹏的声音哼起了：

    鸟儿天上飞，

    鱼儿水里追。

    我在村边小树林呀！

    盼望渔娘来约会。

    爱比日头暖，

    情似长江水。

    只等夜幕来降临哟！

    我与渔娘相依偎……

    余鹏唱呀，唱呀，等啊，等啊，在一个月黑星稀夜晚，她果真来了。她的脚步还是那么轻盈，随风飘来的还是那股香气，她头上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辫子上仍然扎着一个头花。他欣喜若狂，像几年前一样，从青草地上“嚯”地站起来。她还是羞红着脸说：“你坐下来继续弹吧！真好听！”接着她就开始唱：“哥哥住在李家渡……”那百灵鸟般的声音，唱得月亮探出了头、唱得星星眨着眼，也唱醒了沉睡的村庄。

    这时有人借着月光，看见那个唱歌的女孩正是几年前被渔娘救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