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胤建元十三年，六月。

    时间虽然方才过去一年，但整个天下似乎早已忘记了神龙山之役，忘记了那舍命相护而香消玉殒远去的白衣女子，也忘了那在大雨中跌跌撞撞远去从此杳无音讯的木然男子。只因如今的天下，并因为一两个人的牺牲便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此值关中大河泛滥，各地农人闹事不断，上京城外重兵布防。自去年神龙山之役后，谁都不曾料到这天下局势竟然骤转到如此境地，特别是整个辰胤，已然处在了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

    这天，高仕优从太子府回到宅邸，方坐定片刻便有下人进来通报，说有客自河阳来已在堂中等候。高仕优没有多作休息，便快步来至堂中，却见木蓉等待在此，不禁暂忘连日以来的重重忧心，喜出望外。

    “木蓉姑娘，你不是一直河阳城伴在公主殿下左右吗，怎么跑到上京来了？是不是河阳城如今局势不好？”

    木蓉见高仕优进得屋来，急忙站起身来，对高仕优嫣然一笑说道：“不是的。乔姐姐担心上京生出变故，故而遣我来打探虚实。”

    “那姑娘你该去太子府，怎的来到我这里？”

    “我……自上次与先生在河阳城一别后，多日以来心中多有不舍，故而今日不请自来，还请先生万勿见怪。”木蓉说时，脸上一红，竟是低下头去。

    高仕优见状，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便匆忙应答道：“既是如此，姑娘请坐吧。”

    木蓉应声坐下后，慢慢说道：“其实，我是同瑾房先生一道来的。进了城以后，瑾房先生便先去太子府觐见太子殿下，所以我便先来府上看看望先生。先生近来可好？”

    高仕优微微一笑，面露苦色，言道：“谢谢姑娘挂怀，在下很好。”

    “先生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的，要不在外人看来，却都是我的不是了。”

    高仕优知她心意，不禁心中有些难堪。他二人本就相识不久，如若不是神龙山之役后，乔巧儿一月不归，辰胤皇帝也不会派遣高仕优前往河阳协助周良、乔致远守城，他也不会和这与自己相差十五岁的小妹子认识的。

    但却是这一次相识，也不知为何，那木蓉竟是对高仕优百般善意，甚至还通过周良等人来打探消息，或捎带来一些衣物特产之类的。高仕优是何等聪明之人，又如何窥视不到这小妹子的心思呢。

    但毕竟，高仕优只是将她当个小妹妹对待。辰胤如今的局势已然到了极端危险的境地，高仕优已然感到无能为力，如此时刻又怎么去思考儿女私情呢。

    木蓉见高仕优不言，则继续言道：“这次来到上京，我便留下来陪先生。此事，公主殿下也已应下了的。”

    高仕优于思索中听言，突然站起身来，急忙说道：“此事万万不使不得，使不得的。”

    “为何使不得？再说此事我也已经决定了，先生即便是要赶我走我也是万万不走的。”木蓉也站起身来，望着高仕优斩钉截铁说道。

    高仕优见她如此，不禁将视线移开缓缓说道：“此时上京极度危险，一不小心我等便会粉身碎骨，姑娘万万不可逗留，你还是回到河阳去吧。再说现在公主殿下是最需要你在身边的，毕竟与她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我不管，即便是刀山火海，我木蓉也要与先生一起去闯！”

    “可是……”

    见到木蓉如此坚决，在震惊之余，高仕优不禁欲言又止。

    “我知道先生有一段伤心往事，我也知道先生一直都是将我把妹子对待，但今生心既已许君，便再难容他。我有的是时间，我相信先生一定能够接受我的。所以关于此事，我已决定，还请先生万勿多言！”

    高仕优望着她片刻，脸上浮现复杂神情。木蓉见状，心中颇有不悦，方欲言却突听得高仕优缓缓言道：“姑娘的心意，我又如何不知呢，只是来日方长。但自神龙山一役后，公主殿下可以说是性情大变，现在她比我更需要你留在身边。”

    木蓉听言心中也忧虑起来，不禁走上前，对着高仕优诉苦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年来乔姐姐当真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如以往那般微笑，也不再和我更多言语。先生不知道，我有时候都感觉害怕她的，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还是我的乔姐姐么。”

    高仕优听言，亦是心生无奈而叹息道：“人生遭逢此等变故，谁又不是如此呢？只盼公主殿下能够振作，毕竟如今辰胤单凭太子殿下恐怕是难救危局的。此时除了公主殿下，任凭我等怕也是难挑起如此重任的。”

    “只是……也不知连哥哥现在怎么样了，这一年来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

    “当真是没有半点消息么？公主殿下不是派出了许多人去寻找了么？”

    如今，在高仕优的心中，最关心的事情除了辰胤的安危之外，恐怕就只剩下连城杰这兄弟了。可是这一年来辰胤变故连连，自己根本是没有时间去探听连城杰的消息的，更何况亲自去找寻了。

    木蓉见高仕优望向自己，心中一酸便是低下头去。她心里何尝又是滋味呢，自己的乔姐姐花费了十二年的时光去寻找他，却是找到之后变故频发，最终让他亲手刺死了多少次舍命相护的叶州妤。

    其实又何尝是木蓉如此呢？整个天下，但凡听说叶州妤替乔巧儿在神龙山挡下“天芒神剑”的时候，无不是扼腕不已，甚至是憎恨乔巧儿的人也不再少数。佘诸林朝更是借神龙山之事大肆造势，佘诸林朝皇帝不仅亲下罪己诏，替连叶两门冤案平反使事实大白于天下，甚至还给连城杰封官为晋王，亦追认叶州妤为静乐公主。

    如此一来，整个天下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千万百姓皆不知辰胤与佘诸到底哪一方才是自己此生的依靠。而此一年来的上京城中，更是有源源不绝的刺客涌入，明目张胆地声称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取了乔万世甚至整个乔氏族人的性命。

    “寻不到也是好的，毕竟能够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无非是徒增伤感罢了。”高仕优感叹道。

    “可是先生你不知道，其实乔姐姐也是极可怜的，她原本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来了结这一切的。”木蓉说着，眼眶不禁湿润起来。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高仕优不禁又哭又笑起来了，未等木蓉反应过来，他又继续说道，“殿下终是要成为一代帝王的，这都是天意啊！”

    “先生怎么了？”木蓉问道。

    高仕优突然却对木蓉正色道：“烦请姑娘走近来些，在下有一件大事欲托付姑娘去办。”

    木蓉听言，不敢怠慢，快步行至高仕优跟前。

    “先生请说，我木蓉定然不辱使命！”

    高仕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今日在太子宫，在下得到消息，陛下可能快不行了。你今日连夜回到河阳，将此事告知公主殿下，定让她做好万全准备？”

    木蓉听言，不禁喊出：“什么？”

    高仕优急忙做了噤声的手势，继续说道：“此事万万不可让瑾房先生知晓，因为他心中一心拥戴的是太子殿下。”

    木蓉面露惧色，缓缓言道：“先生是想让乔姐姐篡位？”

    高仕优听言，无奈一笑，言道：“若是换在太平盛世，在下也是忠心拥戴太子的。但辰胤此值特殊时期，加之陛下对公主殿下积恨已久，断然是不会将大位传之。你也不要怨我，为了辰胤和整个天下，我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哪怕是牺牲掉我的身家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可是……”

    “你害怕了么？”高仕优问道，但转念又道，“不过此事也是为难姑娘了，若是姑娘不愿意，我派人秘密去通知殿下便是了。”

    “不是的先生。其实此次乔姐姐派我到上京来，便是要我来告知先生的。乔姐姐说了，望先生万万断了心中的念想，她只愿世代驻守河阳终老，不再进上京一步。”

    此言一出，高仕优不禁面露惧色，瘫坐于椅上，很是伤心地道：“公主殿下执意如此，则我辰胤性命忧矣，前途忧矣啊！忧矣！”

    因为高仕优知道，辰胤遭此连连变故，若是不得乔巧儿出面，当真是到前途未卜的艰难局面。

    木蓉见状，急忙将高仕优扶起。未待高仕优坐定，那堂下走上来一人。那人一边走上堂中，一边说道：“子长兄当真是大胆之极，难道是想陷公主殿下于不忠不义的险恶境地么？”

    高仕优和木蓉望去，却见来人正是周良，二人脸上神情不禁僵直起来。

    未等高仕优和木蓉解释，那周良快步行至高仕优面前，却转身对木蓉说道：“木姑娘，今日我和你家先生谈一些事情，有劳你去外边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

    “好。”

    待木蓉离开，那周良则坐上堂中椅子，对高仕优摇头叹息道：“子长兄，我一直认为你高子长的才干并不在我之下，可你今天让木姑娘所做之事，却当真是大错特错。而你居然还不能让我知道，难道当今辰胤的危难局面只有你高仕优一人才能看得透彻么？”

    “瑾房兄，我……”

    “你当公主殿下当真是不知天下大义之人么，难道公主殿下看不明白如今的局面么？子长兄你糊涂啊，糊涂！”

    高仕优听言，则急忙起身向周良行了大礼。

    “瑾房兄所言甚是，在下糊涂了，真是罪该万死。”

    周良急忙起身，扶起了高仕优，说道：“子长兄言重了。公主殿下知你在朝助太子殿下处理朝事，想短期恢复辰胤元气，料定你会剑走偏锋，故而才遣木蓉姑娘随在下来到上京。你可不能辜负了公主殿下的心意啊！”

    “是，在下遵命。”

    “子长兄不必拘礼，此间心意你我兄弟相知，殿下又如何不知呢？只是如今，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断送我等性命事小，毁了公主殿下的全局乃至整个辰胤我等则是百死莫赎了。”

    高仕优听言，哈哈一笑，说道：“世称瑾房先生才智无双，区区在下今日受教了。以后啊，出谋划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我还是钻营我的粮草运输事宜吧。”

    周良亦是笑道：“子长兄谦虚啦，瑾房当个小小谋士还行，若是治理天下则是万万比不上兄长与公桓兄的。”

    却是在此时，堂外传来一人声音。

    “子长、瑾房何在？”

    高仕优和周良听来人是刘璟，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向屋外走来，却不想与刘璟差点撞了个满怀。

    未等周良和高仕优询问，那刘璟则说道：“子长、瑾房，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皇帝陛下龙驭宾天了！”

    ……

    不想方才打消高仕优那给辰胤将带来无穷灾难的想法，刘璟却突然来访告之皇帝殡天的消息。面对如此突来的变故，整个堂中，三人静坐沉思良久，却是不曾言语，皆是在思考辰胤的前途命运。

    “公桓兄，瑾房兄，此值变故，我等皆誓死效忠太子殿下才是，切不可再生出祸事，搅得天下大乱。可是面对如此危局，我等这般彼此不言也不是事儿，不如倾心而谈，如此也不枉我等入仕辰胤一场。”高仕优言道。

    周良接过话茬，言道：“当务之急，乃是封锁消息，以免他国趁机攻我。”

    刘璟听言，则叹息一声道：“只怕封锁消息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此一年之中，无数他国人士涌入上京。加之如今辰胤困局，即便是防得了他国之细作，却防不得关中之黎民之口。”

    高仕优附和道：“公桓兄所言甚是，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此内忧外患之际，我辰胤又当如何自处呢？”

    周良道：“两位兄长莫急，在下自河阳来时，公主殿下已有训示。殿下言道若国中生变，则由公桓兄与子长兄连同朝中大臣立即迎太子殿下继位，颁诏以安天下。如今最令人担心的倒不是辰胤内乱，反而是他国联合攻我。”

    “是啊，自神龙山之后佘诸更是蠢蠢欲动，此次肯定是万万不会放弃如此天赐良机的。只是恐怕此次佘诸会伙同别国攻我辰胤，毕竟神龙山之变陛下终究是得罪于整个天下，想那魔国定是会与佘诸东西夹击濒临我日月关下。”

    待周良言毕，刘璟则继续说道：“魔国历来与我互不侵犯，饶是如此，两国伙同攻我辰胤则是腹背受敌啊。那依瑾房之见，此次我辰胤胜算有几何呢？”

    周良无奈摇了摇头，却是不言。高仕优见状，则站起身来，对二人凛然说道：“就算是牺牲了我等性命，亦不能报答公主殿下万一，这一次我们便豁出去了。”

    刘璟听言亦是站起身来，开怀而笑道：“子长所言极是，人生在世得遇良主本是万幸之事。我等即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只道是能助我主开万世之太平，亦能含笑于泉下矣。”

    “既是两位兄长倾心而对，瑾房亦是感动之至。既是如此，我等便是要好好谋划一番，以助辰胤度过危难。”

    三人一番倾谈后，一致认为如今辰胤第一要务是迎立新皇登基以安天下，其次是派重兵驻守雁门关一带以防谷国突袭。而关于麟南公主是否返回上京以安民心或者驻守雁门关之事，三人之间还是有所分歧。

    辰胤皇帝乔万世崩第三日，二公子乔建铭在承天殿即位，改元光朔。也从这一刻开始，辰胤遭遇了建国以来最严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