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那几日一到夜晚，怪叫声总是有一阵没一阵传了过来，闹得张家上下都人心惶惶。

    那个后山长着一大片密不透风的竹林，还有一些上百年水桶般粗的杂树，走进里面，到处布满了像馒头似的坟堆，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平常除了采药的药农，砍柴的长工师傅，很少有人去里面。从菜园蹿过竹林沿着一个斜坡往上，就到了一个山顶。山虽不高，但因竹子、杂树长得密不透风、郁郁葱葱，加上里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坟堆和墓碑，进入这个面积并不宽广的山林就像到了一个阔大无比的阴森地府，里面总像密布着众多无形的鬼魂妖孽，给人一种阴森森极为恐怖的感觉。

    其中有一座坟墓显得格外挺拔高大，像座小山，还是用三合土筑成，墓碑上刻有张老大人孺人字样。据说是张家祖坟，是张大贵、张大福兄弟二人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合葬墓。据说自从这两位先人过世葬在这块竹林之后，他们的后人都平步青云，出过举人、秀才之类，在州府不大不小也当过几个小官，虽名不见经传，但在蠡山岛上也曾荣耀一时，也是张家光宗耀祖引以为自豪，常向他们子孙后代吹嘘过的幸事。只是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张大贵、张大福这一代，张大贵只混了一个只管一方水土的保长，张大福更不争气，只混成了一个靠吃祖宗家业，坐吃山空，嫖赌逍遥的败家子。尽管如此，他们在蠡山这一带还是混得人模狗样，威风凛凛，富甲一方，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没人敢惹的土皇帝。

    倘无祖人的荫德，葬了好地，他们能有今日这般模样么？所以张家二兄弟，把这座祖坟就看得十分神圣，不可侵犯。谁要是随便进山，在他们祖坟边乱砍乱掘，轻者打骂，罚你三五担租谷，或在张家服几个月劳役；重者就会砍断你的手脚，或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抛尸野外，谁个不怕？又有谁敢到那竹林里涉足半步？那些竹林里遍布的像馒头似的大大小小的坟堆据说是那年曾剃头曾国藩来蠡山围剿长毛时，杀人太多，连这竹林里也尸横遍野，张家人对这些尸首束手无策，只好派人在竹林里随便挖个坑就地掩埋了。因埋的死人太多，这些鬼魂阴魂不散，里面因此常传出鬼哭狼嚎声，声音凄凉恐怖，令人心惊胆战。

    昨晚章伯桃与腊香正聊得热烈，大有越聊越走得近之势，偏这鬼哭狼嚎声打扰了他们的雅兴，两人都各自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几天来，都难免心有余悸。章伯桃是个男子汉，胆子虽大些，但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不得不小心奕奕。

    那个竹林里他并非没去过，那次滚地龙带着他们那一伙来抢张家时，章伯桃在屋后守望时遇到腊香，他同她一同从这后门边跑进那块竹林，还同腊香一起在那竹林的一个红薯洞里待过一阵，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时只顾逃跑，并没有想到这竹林里还有这么多妖孽鬼怪。后来他同腊香报了信，砍了滚地龙那一伙人的头后，他曾提心吊胆，生怕滚地龙某一天夜里会寻上门来勾他的小命，只是在碾房里忙上后，那些事就丢到了脑后，一心只想把自己的事做好了。听到腊香哀哀怨怨唱起了望郎歌后，他的心思又转到了腊香那房里，谁料才同她聊得火热，那竹林里就出鬼怪了。

    章伯桃不得不心跳了好几天，此后只要一望那块竹林，他就不寒而栗，两腿打颤，仿佛被砍了头的滚地龙那伙人正哭喊着找他讨命来了。前几日傍晚他在菜园里想把最后一块土挖完时，突然见一野兔呼地一声从旁边一草丛里窜出来，直往竹林里跑了，他背着锄头追了上去，不觉就追到了竹林边，那野兔就径直钻进竹林里一座坟墓里去了，他好生奇怪，正准备用锄头去掏，突然一阵阴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寒颤，对墓前一个刺蓬里一瞄，不觉傻了眼，那里面正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盯着他呢。那不就是滚地龙么？滚地龙生前就曾用这样的眼光盯过他，罗大棒棒在用牛耳尖刀要剖开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做下酒菜时，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盯着他骂，骂他作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现在他怎么又出现在这刺蓬里了？是人还是鬼？是他阴魂不散来向他索命的么？再向坟后一瞄，更使他吓得差点两腿打软，跌倒在地，那里也出现了几条黑影，像鬼魅一般飘来飘去，转眼又不见了踪影。

    章伯桃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认定这一定是滚地龙索命来了，忙强打起精神，亡命似的朝山下跑了。腊香此时恰好正站在房门口，见他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忙问他看见了什么，吓成这样？

    章伯桃就指指后面竹山里说：“难怪那天晚上听到怪叫呢，后山里有鬼，快些进屋里去。”

    腊香听了也一惊，忙问：“你真看见了？”

    章伯桃说：“不是真看见了，我还哄你。我亲眼看见是滚地龙，那双眼好怕人，他在刺蓬里阴森森的盯着我呢。坟墓后面还有几条黑影，不是我跑得快，还不被他们抓住一口吞了。别说了，快进屋里去！被这些鬼魂缠住，就别想活命了。”

    “唉呀！吓死我了！还真的是鬼呢。”腊香吓得一声惊叫，手里端的那碗为章伯桃送来的红薯粉也咣地一声跌到地下，还一把抱住章伯桃喊：“啊呀！我的腿都软了呢，连走路都走不动了。这几天山里一直在叫，我还以为是山里的野物呢，原来滚地龙真的来了。唉呀！我好怕。”

    就又把章伯桃搂得紧紧的。

    章伯桃见腊香搂着他，又吓了一大跳，这一生还从没有女人这么搂过他呢。就忙把她往一边推了推说：“你别这样，别这样，等下让二娘看见了又会要骂了，告诉了二当家的，我还能在这里待么，快放开！放开！你还是回自己房里去吧。”

    “我怕！我怕！”腊香反而把他搂得更紧了。

    “不怕。我送你到房里去。”章伯桃掰开她的手，镇定地说，“怕什么呢，有我在这里，看哪个鬼敢来？就是来了鬼，我也要打他个有来无回，你看我是个怕鬼的人么？”

    腊香这才松了手，但仍眼泪汪汪地说：“你真的能守住我？我的命好苦呢，天天夜里只能独守空房，老东西经常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是个样人，自己也变得像个鬼了，他还能保护我么？”

    章伯桃见这女人泪一把涕一把，伤心伤意，就觉得这女人好可怜。就说：“你别怕，我还住在碾房里呢，夜夜我都会为你在外面守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睡，没人敢侵犯你的。”

    “那好，你一定要帮我守着哟。”腊香破涕为笑，“只要有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说着就进了房，眼睛却还深情地瞄着章伯桃，却没关门。

    章伯桃说：“你关门睡吧。我还在这里守一阵。”

    腊香说：“那你也回屋里去睡吧。”

    章伯桃说：“我就回屋里，你把门关了吧。”

    见到腊香关了门，章伯桃也不敢在外面久待，也急忙回了碾房，把门关上了。

    上床后，章伯桃久久没合上眼，想到刚才在竹林里看到的那一幕，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耳朵仍尖尖地听着竹林里的动静。果然，竹林里又隐隐传来一阵呼呼地声响，像疾风骤雨，像惊涛拍岸，还不断传来凄厉的喊叫：“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章伯桃再也睡不着了，惊得一跃而起，凝神贯注着窗外。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凄厉的叫声由远而近，仿佛就已在窗外，院内几条恶犬这时也汪汪叫起来，章伯桃那颗咚咚跳着的心这时就像要跳到胸腔外面了。

    当真有鬼么？我这一世还没看见过鬼呢，不如就面对面见见看。章伯桃为自己壮了壮胆，在碾房里寻了一把斧子，提在手里，假如真有鬼撞了进来，他就要一斧子劈过去。

    “唉呀！我好怕呢，快来人呀！”突然，隔壁的腊香又惊慌失措在那边喊了，还在不断哭嚎，“鬼来了，我好怕哟，胡子哥，你在哪里？你快来呀！来帮帮我呀！”

    章伯桃忙点亮一盏马灯，一手提灯，一手拿斧子，为自己又壮了壮胆，怕什么呢，老子手里有这一把铁家伙，还会怕你？就一头冲出门外。门外已黑漆漆的一片，竹林里仍阴风渺渺，“还我命来”的怪叫声还在此起彼落，随风飘来。

    章伯桃走到腊香房门口，腊香还在房里惊恐地抽泣，还在尖声喊叫：“胡子哥！快来帮帮我呀，你怎么还不过来？”

    章伯桃知道是在喊他，她一直是喊他作胡子哥呢。

    章伯桃在门外说：“腊妹子！你不要怕，我就在你房门口哩，你好好待着，我手里拿了斧子，没人敢欺负你。”

    腊香终于止住了哭声，从窗缝里往外瞄了瞄，问：“胡子哥！你真的就在我房门口？”

    “真的！我不哄你。”

    “你进来吧！我跟你开门。”

    “你别开门，我不进来，就坐在你房门口守着。看哪个恶鬼敢来。”

    腊香还是打开了门，见章伯桃真的手里提了一把斧子，坐在了房门口的台阶下，就扯了扯他说：“你进来吧，你进来了，我才不怕了。”

    “我不能进你的房，深更半夜的，被人看见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就坐在你房门口要得。”

    “坐在外面不好呢，蚊子咬，鬼真的来了，我怕你被鬼害了。不怕，当家的反正没在家。你进来吧，进来了我才不怕了。”

    见腊香苦苦哀求，还眼泪汪汪的，章伯桃不忍，还是进了房。但只端把椅子坐在了房门口，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斧子，仿佛随时准备与那恶鬼拼个你死我活。

    腊香见他总算坐进来了，放了心，就忙关上了门，自己也爬上床去睡了。哪睡得着，见章伯桃坐着纹丝不动，握着斧子威武得像个门神般的模样，不禁扑哧一笑，说：“到底是个男人呢，你一进来我就不怕了。外面的怪叫声也好像没有了。好！你就坐吧，我就先睡了。”

    章伯桃说：“你睡吧，睡吧。我就坐在椅子上打个盹蛮好。天一亮，我就去碾房碾米。”

    腊香就把头埋进被窝里，从被窝里悄悄瞄着章伯桃，不解地眨着眼想，这个男人好奇怪，这么夜深人静了，他连我瞄都不瞄一眼呢。

    章伯桃一直只全神贯注着门外，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悄悄走了。

    一连几夜，他都在腊香房门口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