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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劣牛又发劣了

更新时间:2022-12-08 07:33:38 | 本章字数:4569

    49 劣牛又发劣了

    几年后,令陈劣牛心烦,不能让他安心安意在分到的那几亩田土里做事的烦心事又来了。这一年,正当陈劣牛在撮箕坳那三亩二分土里又连续获得几个丰收年,他正想还继续苦干两年,起间好砖瓦房时, 上面又在号召成立高级社了。

    这次齐先枫没亲自来他家做思想工作,而是派他远房堂侄儿也是社干部的陈先福来跟他做工作了。

    “劣牛叔,初级社现在已不适应形势的发展了,上面又号召成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次是在初级社已经取得丰硕成果的基础上又更上一层楼,大家都在踊跃报名参加了。你没听到群众都在唱,初级社、高级社,芝麻开花节节高,天不怕,地不怕,团结起来力量大么。我们社员群众都积极响应,踊跃报名参加,要一齐奔社会主义新前程。现在我们蠡施村就你一户没参加了。你还犹豫什么呢?赶快参加吧,参加了,齐社长说了,还是选你当组长。劣牛叔,社会主义搞集体化是走幸福路,奔幸福天堂,单干是个死胡同,走不通了。你还是早些报名参加吧。你同意了,我这就跟你报名报到社里去。”

    按辈份,陈先福要喊陈劣牛做叔,他们都是爷爷那辈从上乡流落到蠡山岛来的。老爷爷单枪匹马来蠡山后,就在这个村扎下了根,一把锄头起家,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一下就在这个村发展成了一个大家族。陈劣牛对这个还没出五户的侄儿来上门做他的工作,照例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呸了一声后大声吼道:“谁希罕你那个鬼日的高级社,就算你芝麻开花节节高,高得还上了屋,就你们田里土里收的那一点,几千号人你抢我夺来分账,能分到多少?能当得我自家这几亩地的收入吗?先福,你当了社里这个官,我恭贺你,我们陈家总算葬了块好地,祖坟山开了坼,出了你这么个芝麻官。你要管就去管你社里那些人去,我的地不会交你们那个什么初级社、高级社。”

    苦苦劝说,陈先福还是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走了。在向正在桂珍家里喝茶的齐先枫汇报时,陈先福摆摆脑壳说:“我们陈家不知是哪个祖宗没有积阴德,养了这么条劣牛,他的名字不就叫劣牛么?你越说他越劣,说不进油盐。他已被那几亩地迷住了心窍,我是拿他毫无办法了。他死也不愿入社,我有什么办法。齐乡长,要不,你自己去一趟吧。”

    “又要我去?左区长也口口声声不留死角,不能因一户两户拖全社的后腿。我哪里没去?他家的门坎我都快踏骚了,只差没跟他下跪了。成立互助组我去过,初级社也上了他家的门,这次又要我去跟他低声下气?没门!”齐先枫把手里的茶杯对桌子上狠狠一顿,睁圆了两眼大声吼道,“我凭什么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他不过就是一个贫雇农根子嘛,先前求他是看他阶级成分好,搞土改当过积极分子。跟他讲了几句好话,他就自以为是,趾高气扬了,以为革命不会革到他头上了。我把个信他,现在又反右抓阶级斗争了,革命不光只是革地富反坏了,谁不入社,就要革谁的命,谁就是反革命。入不入社这就是分水岭。看他是不是贫下中农,是站在哪个立场,还想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想走,想革命,没说的,我们欢迎。不想入社,不想走社会主义道路,行!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他。桂珍!你也是社里的干部,你还去他家一趟,再去跟他说说,我们不能因他这一户拖了全社的后腿。区里左书记这次在大会上再三强调了,成立高级社是组织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重大举措,是带领全体农民走的一条幸福之路,不允许漏掉一户,这是检验我们广大农民革不革命,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试金石。他要唱反调,搞单干,地富反坏那顶帽子是提在我们手里的,随时都可以跟你戴上。桂珍,你去还跟他谈一次,我在这里等你的信。”

    桂珍就笑了一下说:“你们当社长、当会计的都说不过他,我一个女人他还会听你的?他威武得很呢。平常做工夫时,他还口口声声要跟社里的人比个高低,说他不入社看活不活得下去。你们吃小鱼小虾,他要吃大鱼大肉,你们住茅草屋,他要住砖瓦房,不信就比比看。”

    “当真他还这么说了?”齐先枫猛地站了起来,“那还下得地,简直是右派言论了。陈先福,你把这些话全记下来,写在本本上,如果他这次还不入社,就跟他算总账。”

    陈先福就掏出个小本本,向齐先枫伸出手说:“齐乡长,借你那支钢笔我用用。”

    齐先枫说:“你上衣口袋里不是插着一支笔吗,怎么老借别人家的笔?你一个社里的会计,连支笔也没有,不怕人笑?”

    陈先福就尴尬地笑笑:“我那支笔没水了。”

    桂珍知道那里面的秘密,冷不防走过来,从他上衣口袋里扯出那支笔,原来只有一个笔帽,就大笑:“难怪有人笑你,假积极,挎钢笔。挎支笔帽好神气。别人笑我还不信,原来还真是一个笔帽。吉帮!你快把齐乡长跟你买的那支铅笔借给陈会计用用。”

    “不哩,我不借。”吉帮不肯借。他是福来死后留下来的一根独苗,在读小学三年级,正在做作业,听说要他把铅笔借给陈先福,就气鼓鼓地说,“我的笔要写作业,你也要齐伯伯跟你买一支嘛。”

    齐先枫说:“吉帮,伯伯以后上县里开会时,跟你带一支好钢笔来,你把那支铅笔借给他用用。太不像话,一个高级社里的会计连支笔也没有,平常你拿什么记的账?”

    陈先福说:“我还有支点水笔呀,点水笔能带到身上跑么。”等吉帮把铅笔送到他手里后就说,“我要去买一支来,那支能到社里报销了,我还能买得笔起。”

    写完就将那支铅笔插到了上衣口袋里,同那个笔帽插到一起。

    吉帮见他没把笔还给他,哭着说:“笔你不还我了?我要。”

    陈先福说:“你齐伯伯不是说了,他上县里开会跟你买支钢笔来,还要铅笔干什么?钢笔要花一块多钱一支呢,我当了这么久的会计还从来没用过钢笔,你倒好,读小学三年级就要用上了。这支铅笔就让我用好了。”

    吉帮又闹着要,齐先枫就忙把自己用的那支钢笔从上衣口袋里抽出来,递到吉帮手里说:“这支就送给你算了。先福,你也去买支钢笔用用,你现在是高级社的会计了,买支笔能报销的。”

    陈先福就呵呵笑着把那支铅笔从口袋里抽出来,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般看了又看。

    桂珍笑着说:“有支真笔了,就要更积极些了。”

    陈先福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暂时借着用用,齐乡长说了可以报销一支笔,我还能不去买一支。”

    话没说完,吉帮冷不防从背后把那支铅笔抢走了。还哈哈笑着说:“拿我的笔去充假积极,好不要脸。”

    “你这狗日的,快还给我!”陈先福好不懊恼,好容易才到手的一支笔,突然又回到了他手里。想去抢回来,小家伙一下就躲在齐先枫背后了。

    齐先枫就挥挥手说:“你跟小孩子抢什么,不就是一支铅笔么,我讲了,你去买一支,社里跟你报销。”

    陈先福只好望着躲在齐先枫身后的吉帮,气得顿了顿脚。心里暗想,这小鳖崽子,他也学会狗仗人势了。自从齐先枫常到他家来来往往后,他也学着他妈一样,同齐先枫亲怩得就像父子俩。别人就常悄悄逗他:“齐乡长昨晚睡没睡你家?”

    小吉帮就说:“有糖吃么?不给糖不告诉你。”

    别人又说:“说了就给你一颗糖。”

    小吉帮就神神秘秘地做了个鬼脸,悄悄在那人耳边说:“睡了,还是睡在我妈身边的呢。”

    那人又问:“是怎么睡的?”

    小吉帮就说:“像骑牛那样。”

    就又蹦又跳地说:“我唱给你们听,齐伯伯会骑牛,把妈的肚皮当枕头。骑呀骑呀骑呀骑,骑到台上去唱戏。”

    “哈哈哈!”听的人就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正闹着,桂珍来了,见人们正在逗吉帮,那脸色怪怪的,就知道小家伙一定说了些什么漏嘴的话,急忙把他拉回家,一顿好打。从此,吉帮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别人再问,只向人们伸伸舌头,做做鬼脸。

    这阵,陈先福见吉帮拿走了铅笔,有些不舒服,就有意无意说:“你这么狠,下回看我还带你上山骑不骑牛。”

    桂珍一听,懂那意思,知道他话中有话,就脸一红,急忙出去找陈劣牛去了。

    接着就一脸沮丧地回来了,向齐先枫摆摆手说:“不行!不行!讲不进油盐。还要我莫耽误他的事了,他土里的工夫要紧呢。那个社你就是请县长、省长来他也不会入的。”

    “不入,夜里就开他的批判会,要狠狠打击这股歪风邪气,看他怕不怕整风戴帽。桂珍!先福!我们先开个社干部会研究研究一下夜里开会的事,把地富反坏份子也全部集中到会议室来。”

    夜里的会就照常开了。陈劣牛迟迟没来,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他才阴着脸进了会场,见会场里的人都瞪着眼瞄着他,几个地富反坏低着头畏畏缩缩坐在一个角落里被几个民兵押着。知道这个会是专为他召开的,也不瞅那台上,台上都坐着社里、乡里的干部,都正襟危坐,也在用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盯着他,仿佛他就是从魔窟里出来的妖孽,已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了。齐先枫坐在台中央一把从张大福家里没收来的藤椅上,见陈劣牛进了屋,就威严地对陈劣牛一声大喝:“开会!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才来,还有不有组织纪律?太不像话!都像你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还搞不搞?”

    “我有事哩。天黑才收工,收工还要洗脚吃夜饭,总不能不吃饭吧。”

    齐先枫就厌恶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接着就振振有词讲国内国外形势,讲参加高级社的许多优越性以及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说着说着就话锋一转,指名道姓说了陈劣牛顽固不化,坚持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散布要与初级社、高级社比个高低,要顽抗到底的恶劣行为。说着就把桌子狠狠一拍,厉声问:“陈劣牛!现在摆在你面前两条路,由你选,你选社会主义道路就和革命群众坐在一起,选资本主义道路,继续单干,你就同地富反坏坐在一起。”

    陈劣牛并不理,只埋头吸他的叶子烟。问得久了,台上的干部见他并不答话,就你一言我一语把锋利的话像连珠炮似的齐向他射来。

    有的还严言厉色骂:“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是想蒙混过关是不是?这样的顽固份子没见过。地主张大贵比你恶吧,最后怎么样,不同样被镇压了。”

    “别跟他多说了,不入社就跟他戴上坏分子帽子。”

    “简直比坏分子还坏,都入社了为何你就入不得?你是想走一条什么路?”

    见那些干部越说越严厉,对他怒目而视,仿佛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分子。陈劣牛还从没受到过这种侮辱,就怒火直冒,霍地站了起来,并走上台来,走到那些干部面前,一声怒吼:“你们都骂够了吧,这下该我来说了吧?我告诉你们,我什么路也不走,我走我自己的路。你们搞你们的集体,我搞我的单干,这关你们什么事?犯了你们什么法?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不是你们发给我的。”

    陈劣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对桌子上一搭说,“这是不是你们政府发给我的土地证?发证时你们不是跟我讲了,这块分给我的土地永远属于我家所有,政府的法律会保护我们的。现在你们出尔反尔,自己讲的话作不得数,才分下来几天,又是互助组、初级社,现在又是什么高级社。逼着你把土地交出来,入你们那个什么社。我不入社又犯了你们哪门子法。”

    台上的人一下就惊呆了。齐先枫楞了一下,又忙反应过来,大声说;“你是没犯哪一条,但你助长了单干风,就是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这个罪名你背得起吗?”

    “我呸你的啾!”陈劣牛从桌子上拿起土地证,对他们扬了扬说,“这个土地证是你们发的,上面还盖有红巴巴印章,就凭这个,我敢跟你们打官司打到县里、省里去。看你们搞土改分给贫下中农的土地我们还有不有权利耕种,要不要逼着我们入你们那个社。我懒得跟你们罗哆了,我要睡了,明日我还要下地作事哩,要杀要剜你们看着办吧,看我怕不怕。”

    说完就把土地证又塞进上衣口袋里,目不斜视大踏步走出了会议室。

    一会堂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台上的干部都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只眼睁睁看着他大踏步朝外走了。还有何办法?他有红本本,就像有尚方宝剑,拿他无可奈何。齐先枫还想发作狠狠刮他一顿,但嘴唇颤抖了几下,只气得胀红了脸,没说出半句话来。那个红本本是他亲手发给他的,那个土地永远属于你的话也是他亲口对他说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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