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似有神助
更新时间:2022-12-19 07:12:51 | 本章字数:5690
60 似有神助
陈劣牛每日去一趟伍长家。
伍长已有十多年没归家了,他住过的那间茅屋早已做了队里的牛棚,见他回了,队里就把两条牯牛赶到另一间牛棚里去了。队里派人替他打扫、修补了一下,又跟他搬来床铺、桌椅,打了一口小灶,锅碗瓢盆他原来就有一套,被人收藏了,这次也跟他送来了。十多年前,他无缘无故失了踪,队里的人以为他死了,早跟他销了户口。谁料他突然又像从地里冒了出来,而且还精神矍铄,长发飘逸,身板硬朗,行走如风。都大为惊异,仔细算算,他差不多已有上百岁了。伍长自己说,他已有一百零四岁了,是真是假?跟他同龄的全都死了,下一辈人谁还弄得清。问他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他说去了峨眉山师父那里。别人问,你这么大年纪了,哪还有师父,师父有多少岁了?伍长说,师父也不算大,只比他大二十多岁。大二十多,那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嘛。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对伍长来无影去无踪,神神秘秘那套非凡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伍长来后,还是像先前那样,并不讲究吃穿住,住个茅棚,有张床,有个打坐之处,每日一两餐斋饭够矣。没斋饭,又嚼几根三叶草,喝一杯清水,清心寡欲,这才是道家人的本份。每日也再不外出,早起嗽洗罢,嚼几根三叶草,喝一杯清水,就打坐念经,一直到傍晚。
陈劣牛来后,伍长就给他废了的那只手发功,然后就给他敷草药。几天之后,果然手臂就有了酥麻感。再又过了几天,手臂又能活动了。伍长说,会好的,再过几天就会完好如初。肚里的内伤也会好。
又问,近来你那阁楼上有什么动静没有?。陈劣牛知道他是问放范蠡、西施神像的那个地方。就说,我每天都上楼上香叩拜,好像没见有什么异常,范蠡仍然是那么神情坦然,含笑慈祥,西施依依相伴,面色如黛,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每日他那柱香,数年如一日照上不误。只是他坐牢的那些日子虽人在牢房,心里仍想着阁楼上的两尊神像,临走还嘱咐了老伴,每天天大的事都先放到一边,代他向范蠡、西施上上香,磕几个头。老伴也照办了。从牢房里回来第一件事,他就爬上了阁楼,上楼一看,使他大为惊异的是,那个原来还有些黑暗,要点上香火才有一点亮光的阁楼,突然透明通亮,两尊神像熠熠闪光,香气缭绕,生气勃勃。就大惊,问老伴在楼上使了何照明器?如此通明透亮了?老伴说,哪使用了什么照明器,你去坐牢后,连买煤油的钱都没有了,一家人靠点松明子点亮呢。那为何楼上透亮了?老伴不信,也爬到楼上来看,不禁也惊得张大了嘴,怪了呢,她每日也爬上阁楼来烧了香的,怎没见过有这么透亮呢?莫不是哪里着了火?两人就在阁楼,屋前屋后看了个遍,并没见到有着火的地方。最后陈劣牛似有所悟,终于忍不住大呼,这是范蠡、西施在显灵呢,快拜!快拜!夫妇二人就忙在两尊神像前燃起了一柱香,磕头如捣蒜,直拜得额头磕得流出了鲜红的血,这才罢了。
文革破四旧时,章吉帮听说他阁楼上藏有范蠡、西施神像,曾带领一班红卫兵来抄家,幸好他像有神助似的,先天夜晚就做了一个神奇的梦,范蠡、西施突然从他家阁楼上下来了。陈劣牛一看大惊,忙问他们要到哪里去?范蠡说,他们要走了,到楚国去避避难,明天会有人来抄他的家,再不走,就会引火烧身了。陈劣牛说,谁会来抄家呢?怪了?没人说会抄家呀。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收藏在阁楼上,怎么说走就走呢?而且还是要到楚国去。楚国到哪里呢?范蠡说,这里已没有我和西施的一个安身之处了,我同西施还是游五湖去。陈劣牛说,你们别急着走,我会想办法把你们藏在一个稳妥之处,不会让他们搜走的。范蠡说,那就快想办法,不然我们就走了。说完只见一道白光一闪,倾刻就不见了人影。陈劣牛醒来对阁楼上一瞄,楼上果真有道红红的亮光。就急忙跑到阁楼上一看,原来是范蠡、西施神像身上正闪现一道微弱的红光,浑身上下正热汗直冒。就忙拿来一条毛巾对他们浑身擦拭了一遍。说来也怪,那汗不知为何,总是流淌不止,擦完又冒了出来。陈劣牛一想,昨晚做梦就听范蠡说了,他们在这里已没有安身之处了,想到楚国去,又要去游五湖。莫不是有人发现了他们已被安放在他家的阁楼上,会要派人来搜查?事不宜迟,还是赶快转个安全的地方去。
就立马把两尊神像搬下楼,藏到了后山一个红薯洞里,这才放心的回了家。谁料他前脚刚进屋,果真章吉帮就带着一班红卫兵荷枪实弹跑到他家里来了。进门,章吉帮就吩咐那班人上阁楼去搜查,把他藏在阁楼的两尊范蠡、西施神像搬出来烧了。那伙人上楼后什么也没看到,章吉帮又要陈劣牛跪下老实交待把神像收藏到哪里去了,只要交出来了就免受皮肉之苦。陈劣牛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章吉帮恼羞成怒,吩咐人把他用麻绳绑了起来,吊在屋檐下,还用楠竹条子狠狠地抽打,逼他交出两座神像。陈劣牛打死也不肯交出来,结果因为两条手臂因捆绑过紧过久,一条手臂捆断了神经,造成了残废。虽如此,陈劣牛还是十分感到欣慰,范蠡、西施神像总算还是保住了。捆断了一条手臂要什么紧,只有范蠡、西施神像还在,就比什么都好。
从劳改队释放回家后,他进屋对老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两座神像还在不在?老伴说,自从他被送到劳改队后,她就把两座神像又搬到阁楼上去了,每天照样也上楼去烧香叩拜。
陈劣牛听说神像还在,欣喜若狂,连忙爬上阁楼,跪倒在范蠡、西施神像面前,大哭不止。边哭边喊:“范菩萨呀,我们对你如此虔诚叩拜,你为何没保佑我呢?我家那几块地不但被他们硬逼着交出来了,土地证也被他们扯碎了,而且还抓进了劳改队,受尽了折磨。现在我地也没了,人也被搞残疾了,今后我靠什么呀?就靠挣那几个不值钱的工分,那能过上好日子么?现在我一条手臂已经残废,连工分也难挣到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你要保佑保佑我呀。”
他匍匐在阁楼地板上,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抬头一望,范蠡神像仍然那般慈祥安详,西施仍然笑容满面。并不回答。陈劣牛就有些疑虑,菩萨为何不显灵?他到底灵还是不灵?
拜完菩萨,他又去撮箕坳看那三亩二分坳土,在劳改队服刑的那些日子里,他哪天不为这块地牵肠挂肚?这块他看得比自己心肝五脏还要紧的坳土,他捏着指头算了,从土改分到手里,他整整守了十三年。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又到高级社,后又到人民公社,他咬紧牙关守着,就是砍掉脑壳也不愿把这块地交出来。经过无数次批斗也不愿交,死死守到社教,又守到文革,最后还是没有守住。坐了几年牢,田土还是收归了集体。他又围着撮箕坳这块地转了几圈,像在仔细端详久别重逢的亲生儿子一样,舍不得离开。这块地就像是他的心头肉啊,以前他几乎天天都来这里转好几次,眼看着这块地的庄稼比集体的长得好,不管种下什么,都像发疯似的长,春上长得绿油油,秋后硕果累累,集体栽的红薯长得像鸡蛋般大,而这块地挖出来的像小猪崽般肥壮。一些人在食堂里吃不饱,饿急了,常来他这块土里捡红薯,他还有意将一些红薯留在土里,让他们去捡个够。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能眼睁睁让他们都饿着肚子干活么?反正他土里这些红薯也吃不完。其它种下的豌豆、绿豆等作物,没哪一样不让队里的社员见了赞不绝口。每日他都要在这块地里转悠来,转悠去,算计着庄稼的长势,产量,以及一年后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运。算着算着就心花怒放,还手舞足蹈起来。那种疯狂般的兴奋,只有那些看到自己好容易才得了一个宝贝儿子,又看着他长大成人,还青云直上后才会有那种得意忘形般的兴奋、激动。谁料转眼之间,这地就成了集体的了。
现在,他也和其他社员一样,只能靠挣工分吃饭了。而且还是个半劳的工分。他被绑捆后一条手臂绑断了神经,废了,已无法做重体力活了。只能跟在妇女老人后面做一些轻工活。工分也只有男劳力的一半了。每日最多能挣六分工。按每个工三角六分算,一天只能挣一角八分钱。与他在城里扫厕所一天能挣五六块钱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他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又围着这块地前后左右打了一个圈,甚至连土边那条水沟也感到分外亲切。那条沟里常年有一股清泉在潺潺流淌。这是条很少干涸的小溪流,以前他每到这块地里干活,从不带茶水,渴了就用手捧几捧清泉流到嘴里,那股能浸透五脏六肺的甘甜清凉,简直比喝了蜜水还要舒畅。喝几口山泉,在饭桌上品尝几口自己酿出来的谷酒,用自己门前水塘里的鱼和熏制的腊肉做下酒菜。吃腻了,菜园里有的是自已栽种出来的辣椒、茄子、豆角等蔬菜,应有尽有。望一眼坐在自己周围的妻子、儿子、老母,一家和蔼可亲、丰衣足食,其乐融融。那份舒畅,除了神仙,还有谁能跟他比?现在他征征地望着潺潺流动的溪水,那种感觉像突然一下就从眼前消失了。眼前土里长出来的庄稼已不再属于他个人所有,而是属于集体的财产了。现在庄稼土里杂草丛生,红薯、绿豆在杂草里挣扎,长得缩头缩脑,见他来了,好像在绝望地呼喊:快救救我!
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又径直走到水沟边又捧起一捧清泉咕嘟咕嘟喝进肚里。但总觉少了些滋味。瞄瞄水沟两边,看到两边蓬蓬勃勃长得齐腰深的杂草,不禁又感叹,糟蹋了呢,如果像他先前那样,也种上南瓜、丝瓜那类作物,起码要收获好几担呢。以前他是常种的。这里水源充足,一年到头都干不着。自从土改分到这块地后,他一直没让它空着,每年都要在水沟的两边种上丝瓜、苦瓜。用竹子搭一个棚,让这些作物爬在上面,其它靠山边的土边、荒坪隙地也见缝插针都种上南瓜、芦瓜之类,秋后,这些瓜菜多得要用箩筐挑,家里的偏屋里堆得就像小山。吃不完就家家送,有的还喂了鸡鸭猪。现在这里除了长着齐腰深的杂草,再也见不到硕果累累的瓜菜了。陈劣牛看了好一阵心疼,就急忙跑回家,从菜园里搞来几蔸南瓜、丝瓜、苦瓜苗栽上后,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谁料只几日,有一队人来了,走头的就是那个在公社当了干部的章吉帮,他在那条水沟边和山坎荒坪隙地边见到了那几蔸南瓜、丝瓜、苦瓜苗后,像发现了定时炸弹般惊叫起来:“这是谁栽的?不得了呀,又发现了资本主义的苗呢。谁栽的,要好好查查,严肃处理。”
陈劣牛在屋里听到有人在大叫大喊,不知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忙走出来问:“天塌了还是地蹦了,叫得这么惊天动地。”
章吉帮就大骂:“你这个劳改释放犯,还死不悔改,这几蔸南瓜、丝瓜、苦瓜苗是你栽的吧?”
陈劣牛恍然大悟,忙说:“是我栽的,我见那里空着了,就栽了几蔸菜。这总不犯法吧。”
“哪能不犯法,你这是搞资本主义!”章吉帮气势汹汹地说,“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们要打倒资本主义,打倒陈劣牛这个走资本主义的坏分子。扯了!快扯了。陈劣牛!你又犯下了滔天罪行,明日老账新账都要找你算。”
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伙人一哄而上,将陈劣牛栽上的南瓜、丝瓜、苦瓜苗一下就扯得精光,丢到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几脚。扯光这些苗子后,一伙人就大喊着:“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口号声响彻云霄。接着就把陈劣牛又用绳子捆了,押着到公社去批斗了。
陈劣牛从劳改队回来后,整日就这么恍恍惚惚、提心吊胆地过着。他出去劳改这么多年,回来家里已是惨不忍睹,门前水塘早已收归集体,鲜鱼没有了,栏里没喂猪了,一年喂一头猪还只准交给肉食站,吃腊肉早已成了过去美好的回忆,成了梦中的奢侈品。每日傍晚同一家人坐在禾场里吃腊肉、鲜鱼,品自家酿的谷酒更是想都不敢想,每日只能吃一点粗茶淡饭,早出晚归挣那每个工值一角八分钱的工分。零用钱只能盯着两只母鸡的屁股,指望从那里生几个鸡蛋,然后像做贼似的拿着这几个鸡蛋偷偷溜到大队代销店,好话说尽,要用这几个鸡蛋换点油盐或其它急着要用的日用品。代销店的老头要现钱,这个年头,谁还会吃鸡蛋。陈劣牛只差没下跪了,好话说尽,代销店的老头才不情愿地说:“看在搞公共食堂时,你心好,在食堂里没米下锅时,你拿米来为我们救过急,就帮你用这几个鸡蛋换几包盐吧。”
自从手臂残废后,陈劣牛受尽了磨难,一家人也快走途无路,陈劣牛也跌到了人生低谷,只差没去讨米叫花了。现在搭帮伍长回了,帮他治好了手臂,能活动自如了。按理,废了的这条手臂在医院是能治好的,由于没钱,他连医院的大门也不敢去进。就是有钱,那些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的人谁会管他的死活?他死了他们倒少了一个祸害。他自己也只好听天由命,废了就废了,没别的法子了。只求阎王爷早些收了他去,以求早日减少些痛苦。
“好了,你会好的。”伍长每日替他发功,敷草药后,手臂就一天天好了,伍长一再安慰他,“你这人是要遭受点磨难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会有好日子过的。”
傍晚,伍长替他发完功后说要带他出去走走。二人就来到范蠡庙遗址,这里已是荒草凄凄,满目苍夷。原来香火旺盛的大庙已长成了一片杂树林,只依稀在树林里看到一堆堆的碎砖断瓦。令人奇怪的是,在宁宗圆寂焚烧成灰的那块地方偏寸草不生,只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光溜溜的平地。站在山顶,放眼望去,目平湖那条往日流淌奔流不息的河流只剩下了一丝涓涓细流,早没了往日惊涛骇浪般的气势。那条宽阔的像条巨大布条围绕着蠡山岛的目平湖已被一个巴山大垸所代替,里面错落有致的住满了从蠡山岛或别的地方移民来此地作湖田的居民。
伍长眼望目平湖,嘴里仍念念有词:“此是西梵音,唐言彼岸到,解义离生灭……”
离开时,伍长对陈劣牛说:“生生灭灭,灭灭生生,天地轮回。此垸不会长久,洞庭湖还是要恢复如常。”
“那个范蠡庙呢?”陈劣牛问。
伍长不答,又念:“离岸天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
陈劣牛不知所云,只说:“伍道长,你那本《西藏度亡经》是否可让我看看。你原来说,我还没到时候,现在可以看了吧?”
伍长说:“已到时候了,你可以看了,赶快回去吧。”
陈劣牛把《西藏度亡经》拿回来后,晚上就戴上老花眼镜像操起耙头翻地一样吃力地一字一句啃起来。
这天晚上,看完《西藏度亡经》的他迷迷糊糊睡着后做了一个梦,宁宗和尚双手合十向他走过来了,说:“劣牛,范蠡想见见你了。现在有些人在说范蠡偕西施游五湖时没到过蠡山岛呢,把供奉他夫妻二人的庙也拆了,还掘了他的坟。罪过罪过。”
陈劣牛说:“坟是章吉帮带红卫兵去掘的,他们说这是封资修,是范蠡阴魂不散,要彻底将他们砸碎砸烂,使他们永不得翻身。”
“阿弥佗佛!阿弥佗佛!罪过啊罪过。你过来吧,范蠡有话要对你说。”说完宁宗就要离去。
陈劣牛边追边喊:“宁宗!等等我!等等我!”
转眼,宁宗不见了踪影。
陈劣牛还在后面大声喊:“宁宗,等等我!我会来的。”
脚一蹬,就醒了。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