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觉惋如梦中
更新时间:2022-12-17 07:26:15 | 本章字数:5655
59 一觉惋如梦中
十多年后,伍长突然出现在陈劣牛家门口。
此时的陈劣牛早已没有了早年的风彩,他刚从牢房里出来,目光呆滞,身子残疾,一只手臂已被绳索绑断了神经,已软绵绵的搭着,头发纠缠得像鸡窝,眼角上还沾着一团眼屎。屋里也凌乱不堪,地面上到处是鸡屎、渣滓,两把椅子也打翻在地,老母躺在床上哼哼着,老妻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已拖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他见屋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精神矍铄,白发飘逸的老道,惊疑地眯起眼睛盯了好一阵,问:“你是哪个?找谁?”
伍长说:“不认得贫道了?”
“你是……”陈劣牛仍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
“我是伍长。”
陈劣牛想了一会才说;“你就是十几年前去峨眉山的伍长道人?”
“总算想起来了。唉呀,为何一下就变成这个模样了?你还不老啊。”
“也四十多快五十了。进来坐吧,你为何突然一下又回来了呢?回来作什么,苦还没受够么?你在外面修行就不该回来。我没听你的,那年跟你走了就好了,不然我哪会受这么多苦。九死一生呀,差点命都丢了。”
陈劣牛端了一把椅子让伍长坐下,还从菜园里喊来妻子筛了一碗茶。然后就悲悲戚戚地说:“你说的没错呀,灾难是跟我如影随行,你走了没几年,大祸就临头了。”
“我晓得,晓得。还能瞒过我的眼睛。”伍长就站起来,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手,说:“我早对你说了,这劫难终究要来的,你躲不过。那日我要你跟我走,我也是试试你,看你有不有这个决心。实际上你无法斩断这些烦恼丝,你与那几块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你从那里走出来,绝非易事。不遭受这些磨难,你不会大彻大悟。这下你该清楚了吧?”
陈劣牛点了点头说:“土地是我的命根子呀,我怎么会想离开呢?唉!谁料后来就来了工作队,进村后,就把我的问题作为大案要案了。要我迅速把土地交给大队集体耕作,我仍然犟着拿出红本本土地证跟他们讲理。他们哪有理跟你讲。说,好!你不交行!你把那几块地统统搬走吧,不要住在蠡山人民公社这块土地上了。天!房子能搬,家具能搬,没听说过能搬地的。我说,这块地是分给我的,红本本上也载得明明白白,永远归我所有,我就有权力住在这里作这块地,要搬,你们派人来搬吧,随你们搬到哪里,我跟着这几块地跑。那个工作队长就怒气冲天地说,我晓得你是个顽强不化的老顽固了,就因为有这个红本本土地证,谁也奈何不了你。好!就算这块地是你的,你进出的路是集体的吧?你喝的水是集体的吧?今后不准你走集体的路,不准你喝集体的水。果然他们就派了民兵堵在路口,井也派人守住了,不准我通过。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趁夜晚偷偷上井里挑水。到田土里做事没路可走了,天天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田土里要耕要种呢。儿子财旺从学校回来,没路可走,民兵守着,不让他走集体的路,就大喊大叫:‘爹!你就把田土交出来算了。’说了声我跟爹去做工作,民兵才让他通过了。
“财旺回来后,就大哭大闹,说他在外面也抬不起头,别人都笑他有个搞单干的爹,搞得现在无路可走,无水可喝了。当然也有说好的,那个孟副专员的儿子孟觉豪就当着我说我做得好嘛。还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就受够了没有地的苦难,土改分到了地,还能不倍加珍惜。谁料只高兴了没几天就要你把地交集体了,还要你跟着去瞎折腾,谁心里会好受?只可惜他们父子来了那次后,再没来了。听说因为那次来到我这单干户家里吃了喝了,鼓励了单干户,还受了处分,他怎敢还来冒这个险。我跟工作队据理力争,把红本本甩在他们面前,我这算不算真理?他们工作队奈何不了我,只是不准我走集体的路,不准喝集体的水,我怕个卵,不走就不走,也不喝他们井里的水,我在自家菜园里挖了一口井,白天不准我走他们的路,我就夜晚偷偷走到田土里去做事。谁料他们发现后,夜里也派民兵守在路口了。财旺来吵,我也毫不妥协。还对他大声吼:你回来干什么,天天住在学校里吧,我要跟他们斗到底。
"后来孟觉豪见我处于艰难境地,就要财旺跟我说,他们整你,干脆出来吧,别待在那个山窝窝里了。他在地区那个城里帮我找点事做,不会比种地差。我一听眼就亮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何必硬要吊死在这棵树上,就信了他的,趁一个夜晚,就悄悄跑到孟虎家里去了。孟虎见我遇到了难处,就叹了一口气,开头他还劝我,把地交出来算了,现在都在轰轰烈烈走集体化道路了,你犟不赢的,别再犟了。见我像头拉不转的牛,他也没办法,只好说,觉豪已帮你找了事,你就先在这里干几天吧,等想通了,就回去把地交了,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民公社社员,就再不会有人卡你整你了。觉豪见我来了,也高兴地说,劣牛叔啊,天天望你来呢,你总算来了,不让你走集体的那条路,你就不走嘛,天下的路多着呢。我已帮你在街道上联系了几个公厕,你负责管理打扫,每个公厕一天工钱八角钱,五个公厕一天就有四块钱,你干不干得了?我说先试试吧,总不会比作田种土吃力吧。一干果然还轻松,只扫扫垃圾,用水冲洗干净就行了,比种地轻松多了。五个公厕大半天就干完了,轻轻松松就得了四块钱,一个月下来,就有一百二十块钱了。家里在生产队拿工分的,一个劳力从早干到黑才得了十分工,才两三角钱,我扫厕所干一天当得他们出集体工半个多月了。后来我又对觉豪说,光这五个厕所只大半天就干完了,还有小半日没事做,闲得慌,还有不有其它事干?觉豪说,那就多包几个公厕吧,就又帮我包了三个,一共八个厕所,你算算,一天就有六块四角钱了,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百多块了,比公社里那些当干部的工资都多了几倍。齐先枫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呢。我拿了这么多钱,把我们家里那些在队里挣工分的社员眼红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过年过节我回家,称鱼称肉,买这买那,过年时光肉就有七八十斤。一担挑了回来,我还特地把鱼肉挂在阶基上,让那些拿工分的社员好生看看。他们过年每户才发了一斤肉票,还要趁天没亮跑到肉食站去排队,一个公社就杀了一头猪,去晚了连猪毛也别想见到。吃的鱼也只能到队里的水塘里捉一点小鱼小虾,捉几只泥鳅子,一年到头就这几日才能闻到一点腥味。
见我把鱼肉挂在阶基上炫耀,一些人就顿起脚来骂,先在食堂里吃双甑饭,吃瓜菜代,饿得皮包骨。下放食堂了,也还是一天还挣不到一包劣质烟钱。你看人家劣牛,只在城里扫扫厕所,就吃香的喝辣的,吃的不同穿的不同,回来还大包小裹,还干个屁。我就拍拍袋子说,袋子里还有好几百块呢。你们没鱼没肉吃,就到我家来,我让你们家家都过个好年。果真就有人上门了,见了我从城里拿回来的一堆鱼肉,馋得直流口水。我也没吝啬,说话算数,只要来了的,就不让他们打空转身,见人一块肉,几斤鱼,家家都吃得笑呵呵的。
"谁料好心没得到好报,不久就来了风暴,又是搞运动了。那天我正在扫厕所,来了几个身穿黄军装,袖子上戴了红袖章的人找来了,不由分说,把我一绳子捆了,说我是在搞资本主义,是个死不悔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坏分子,要把我揪回去批斗。为首的那个后生就是李桂珍同福来养的那个儿子章吉帮。他从学校出来后,就被齐先枫安排到公社当了干部,文革一开始,又带头成立了一个反资兵团,整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把我抓回公社后,天天挂着一块黑牌子游乡,开完批斗会,就安排到公社林场去劳动改造。把我的地也收归了集体。
"我又拿出红本本土地证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哪还信你这一套,章吉帮抢过我的土地证一下就扯得粉碎,丢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嘴里还骂:“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资本主义分子,跟你扯得粉碎了,看你还拿什么来跟我们对抗。”没有了这个红本本,我一下头就晕了,眼前一黑,就昏倒在地。以后不知被他们批斗、毒打过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次又把我揪上台,要我跪下向毛主席低头认罪。台上立起了两个巨大的领袖像,其中就有一个鹰勾鼻的副统帅,我早就对他看不顺眼了。台下的人狂热的喊过万寿无疆之后,又扬起红宝书对那鹰勾鼻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当有人按着我的头向那两副巨像三鞠躬,然后跪下谢罪时,我犟着没谢。心里那股怨恨直冲脑门。我大喊,凭什么要我谢罪?一没抢,二没偷,三没参加反革命,何罪之有?强加给我的罪名是搞资本主义,扫厕所也成了搞资本主义?我挣来的钱买回的鱼肉还分给左邻右舍的社员吃了呢?以前搞公共食堂没米下锅我还借了好几次米给食堂吃了,还过没有?都白送了。这阵反诬陷我搞资本主义,还斗我打我,有王法没有?话没说完,两记重重的耳光扫了过来,章吉帮恶狠狠地骂道:“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资本主义分子,再喊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两眼直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没讲理的地方,还要遭打被斗,我脑门立即一股热血直往上冲,就猛地从台上站了起来,冲上前去,冲着那鹰勾鼻巨幅画像狠狠地扫过去两巴掌,也大声骂道:“我叫你们打我斗我!我叫你们把我土改分到的地抢走!我叫你们不让我走你们的路!不让我喝你们井里的水!”每喊一声就扫过去一巴掌,把那幅巨像一下就打翻在地,我还冲过去踩了几脚。这一下,台上立即像炸翻了锅,章吉帮带着几个造反派连忙冲了过来,拳头耳光像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章吉帮大叫大喊:“陈劣牛攻击我们最伟大的统帅、副统帅,罪该万死!是现行反革命。”边骂还边用脚狠狠踢了我几脚。接着就是打倒反革命陈劣牛的口号声此伏彼起,如雷贯耳。章吉帮又一声喊:“将他捆了!批斗后送司法机关处理。要将他斗倒斗臭,使他永不得翻身。”几个壮汉立即就拿来一根麻绳,将我像粽子似的捆了个结结实实。捆绑后,又一轮拳头耳光,直打得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他们才罢手。
此后我就被送到县里劳改了。由于不断绳绑索吊、惨无人道的毒打,我一边手被绑断了神经,脑子被打成了脑震荡,肚里还有内伤。在牢房里关了几年,迟迟没有判决,直到出狱也没有判决是因为没有档案。扭送进看守所时,因公检法被造反派砸了,由军管会接管了,看守所的主管又换成了革委会。看守所的主管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谁也没见到我被捕的审批文件,有人抓,却没有人管,终于我就成了在押未决犯。幸好后来调到县组织部当干部的孟觉豪通过他在法院的一个同学的关系,才把我接了回来。不然还不知会关到何年何月呢。”
陈劣牛说着就站起来朝外面喊:“婆婆子!你快进来搞饭呀,伍道长来了,我要搞一餐好素菜素饭他吃。”
“就来!就来!”婆婆子在菜园里应声回答。
伍长说:“你要遭场劫难,这是我早就料到了的。我不是说了,我会到了宁宗,他告诉了我。”
陈劣牛说:“还能会到他么?我也想会会他。”
伍长说:“别急,还不到时候。我这次回来,也不光只是来看你。你知道么?蠡山的龙脉被挖断了。”
“龙脉?没听说呀。”
“你当然没听说,这几年你被关进了牢房。我也是听宁宗说的,除了我,谁会知道。”
“龙脉在哪里呢?”
“在目平湖。目平湖你应该知道的,就是范蠡庙外面那个大湖呀。当年范蠡偕西施游五湖来到目平湖,他们在浩渺无边的洞庭湖放开眼一望,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无边无际,所以就把那里叫作了目平湖。”
“那里现在不是已围起了一个垸子么?全蠡山岛的男女老少齐上阵修了三年零六个月才修好,劳民伤财。把一个好端端的河道挖断了。”
“就是因为修这个垸子龙脉才挖断的呀。挑那个垸子的大堤时,在范蠡庙附近那个地方有一截堤总是合不拢,中间有一个大缺口,泥巴倒进去直往下陷。好容易挑起来了,遇到洪水,就又无缘无故塌陷了。用钢筋水泥浇铸也无济于事。我听说后就知道是遇上龙脉了,那里正对着范蠡庙的庙址。当年范蠡庙为何香火那么旺盛,蠡山岛也气象万千,一派兴旺景象,就因为范蠡庙正建筑在龙脉上。现在把范蠡庙拆了,外面又要围一个大垸,周围挑一道大堤将那里围了起来,往日百舸争流、渔歌互答、游人如织的景象就不复再存在了,这里就成了垸中的一块荒地。庙拆了,河道被堵塞了,填湖造了田,挑大堤又挖断了龙脉,还能不衰败么?他们想围湖造田多打粮食,结果是适得其反。我回来后想阻止他们不修,这里是千古形成的河道、湿地滩涂,是洞庭湖来往船只必经之地,也是南来北往大批候鸟栖息的天堂,是大自然天造地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乐园。那个区委书记齐先枫一意孤行,为了学大寨,每年都会动员全蠡山岛几千劳力上那里挑堤,等到我赶来时,那个总是合不拢的缺口,他们不惜花重金已浇灌了大量钢筋水泥,还是堵上了。但这只是暂时现象,更大的隐患还在后头呢。你知道早几年发生在上海的龙柱事件吗?那里也是修一个规模巨大的天桥,在那个有龙脉的地方打进钢筋水泥修桥墩,破坏了龙脉,天桥总是合不拢,最后只好请一位大师作法才将天桥修成功。虽然明知道如果作法,他必死无疑,但为了这个工程能顺利竣工,他只好冒死作法,最后死于非命。目平湖修这个巴山垸也是这样,大堤一直无法合拢,当听到伍长说这里有龙脉,动不得工。齐先枫不信,还指责伍长是造谣惑众,要抓住他批斗。伍长说,你们不信,就看将来的报应吧。就扬长而去。齐先枫派来抓他的民兵,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
陈劣牛说:“你就让他们得到报应吧,他们那些狂热分子为了自己的升迁,怎会管人民群众的死活。况且你还是个暗管对象。”
伍长说:“我知道我的身份,但我不阻止,今后这里肯定会发生大灾大难,我袖手旁观,神也会惩罚我的。后来果然就得到了报应,垸子刚修起不久,一些老百姓搬进垸子还没安居乐业,垸子就被洪水冲垮了。倒口恰好就在总是合不拢的那段堤上。”
陈劣牛张口就骂:“我从劳改队回来后,齐先枫也派民兵把我押到巴山垸去修堤,我一只手已被绳索绑残废了,浑身还有内伤,已作不得重体力活了。齐先枫说我这是装病,挑不得泥巴站也要站到大堤上来。硬是派民兵把我押到大堤上站了两个多月。唉哟哟!疼死我了。”
正说着,老伴搬着一捆柴从外面走进来撞到了他的断手,陈劣牛大声叫唤起来。伍长拿过他的断手臂,看了看说:“还能治好的,你每日到我那里去一次,我替你搞点药,还替你发功,包你能好。”
陈劣牛高兴地说:“只要能治就好,我被这条断手害苦了,工夫做不得,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事成了堆,整天急得直跳。缺了一只手,就像缺了半个人,你能帮我治,我正求之不得呢。”
“那你今天晚上就来吧。”伍长说。
“要去,吃了饭我就去。”陈劣牛就喊老伴快些搞饭。
一会,劣牛老婆就把饭搞好了,是一桌斋饭。伍长说:“那就到你这里吃了饭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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