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惊闻丧父
更新时间:2024-12-15 22:35:34 | 本章字数:9562
昨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清晨,天空中乌云飞渡,压沉沉的。风飕飕的刮着,寒气袭人。树上衰老的树叶经不起风吹雨打,洒落在地上一层黄叶,鹅卵石的小路上飘落着零乱的叶子,雨水把空气里的浮尘都洗涤了,更加舒适清爽。
罗青昨夜就把行李打好了包,他除了沉重繁多的书籍外,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两只皮箱装下了他的全部家当。他在整理书籍时,除了大学课本和购买的几本重要书籍外,其他的书籍都统统开丟。但是,书比行李还多,而且又重他哪里搬得动?他只有去请搬运工把行李箱和书籍搬到车站去,他清来了一辆三轮车运输工,把书籍和行李箱搬上三轮车上,工人踩着三轮车用力地蹬,罗青跟在后边小跑;上坡时,工人骑着车他弓着背用力推。他推上坡,满身是汗,精疲力尽,上了坡道路平坦,罗青为缓解疲惫,坐到三轮车上休息。这在过去他不会坐三轮车,他以风度翩翩绅士的凤度在人们的眼中,出门坐黄包车是司空见惯,坐这三轮车那才是纡尊降贵。他坐在三轮车上,心里如这阴沉沉的天空一样灰暗。想当年意气风发考入中山大学成为天之骄子,何等的荣光。特別是奇迹地诞生,他破格提前一年毕业而留校聘为讲师在堂堂高等学府任教,这荣誉如顶在头顶光彩夺目的光环。而今被学校解聘扫地出门打道回府;过去的所有努力和荣誉,像抹着一层墨黯然失色。
三轮车来到一个又长又陡的坡前,师傅蹬车骑不上去跳下来,罗青也随之而下与师傅一同用力推着车上坡,三轮车行得很慢,如蜗牛一样行走。从后边赶来几个中大男生,罗青上过他们线型代数;男生们说;’’罗老师怎么也要离开我们了?’’
‘’我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哪里需要就往哪里。’’罗青淡淡地苦笑地回答。
‘’我们刚才得知这个消息,特赶来送你,到你宿舍门前有老师告诉我们你搬行李走了,怕你行李多杠不动赶过来送老师一程,老师这次往哪里去?’’几个男生说着七手八脚,众人拾柴火焰高,齐心协力把车推上了坡到达平坦路上。
‘’老师回组籍衡阳,我谢谢各位同学来送老师,希望你们在校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建设社会主义有用人才。’’他勉励着学生。顿时几个同学七嘴八舌拉开话匣;’’好好读书又有什么用?像你这样有才华的青年教师还有一些名老教授都被清退了,这是哪里用人?现在学生人心涣散,哪里有心去读书?也不知哪一天我们也步老师后尘。’’个别学生满腹怨言,针对时弊发泄情绪。学生帮助推着车,你一言,我一语像炸开的蜂窝谈论不休。
‘’同学们的心情我领了,赶快回学校去上课,刚才这样的话千万别再说,在同学中造成不良影响,追究起来要承担责任,后果不堪设想,希望你们今后谨言慎事,不要犯错。’’
‘’我们谨记老师训导,原来是百家争鸣,现在是一家之谈。’’学生诙谐风趣幽默地笑着。
‘’盛筵必散,流水难载。送君千里终有一別。同学们都赶快回校,准备上课。’’罗青停下来,拦阻学生再相送。这时,前来相送的同学恭恭敬敬向罗青行着鞠躬礼;’’罗老师,祝一路平安前程似锦,来广州回校来看望我们。’’学生深情款款,依依不舍。
‘’老师记住了,也祝同学们好好学习,鹏程万里,有缘还会相见。’’他向学生回过礼,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潮水,他始料不及还有学生前来殷殷相送,热泪盈眶。
这蹬三轮车的师傅问;‘’先生,你受到学生尊敬,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在学校得罪了谁把你开涮了?是不是提意见挨了整?’’
‘’我不怨天尤人;都怪我自己年轻气盛,一时逞强,这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教育课。’’
‘’別说你在大学里挨了整,教我孩子小学有两个老师口不择言,都被抓起来送去农村改造世界观,学校哪有这么多坏人?’’蹬着三轮车的工人嘿嘿地笑着,像鞭子抽打在罗青身上,不知他是幸灾乐祸,还是在同情他,罗青没有吭声。
骑三轮车师傅善谈,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着社会上奇闻趣事。罗青有时礼貌性地’’嗯’’一声表示回应。他心事重重,想起过去考起大学破格留校任教每一次回家探亲的情景,那时的心情是多么的愉悦,激昂飞扬,乡亲父老用羡慕崇敬的眼光看着他,为祖宗争光长脸。这次灰溜溜的回去负荆请罪。从大城市的高等学府被踢回到这小山城来接受思想教育改造,就像历史上被贬之人发配充军到蛮荒之地忏悔反省或是被朝廷遗弃。他心里比吃青涩杨梅还酸苦。忽然,天飘起了毛毛细雨,踩三轮车师傅抢时间用力地蹬着车,额头上的汗珠和雨水混在一起,如布满蚯蚓在脸上爬行。三轮车载着货,罗青疾步如飞跟在后边小跑,穿过大街小巷直往火车站而来,到了火车站,罗青先把货物托运到耒阳终点站,办好托运手续后,他提着两只行李箱到窗口售票,这次机遇好,回家的票不紧张,他购了票带着行李在候车大厅等候。时间尚早,是下午两点钟的车他坐在座位上渐渐打起瞌睡,他打了一会盹。这时,有谁在拉着他的裤,他警觉性很高,倏忽醒来。睁眼一看,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拿着个钵子伸过来向他乞讨。他见是个小孩,蓬头垢面,瘦巴巴的,他动了恻隐之心给他一角钱,他向罗青行了一个鞠躬,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乞讨。
晌午时,车站里向乘客推销便饭三角钱一份,罗青要了一份吃过午饭。他把随身带的一本读书笔记打开阅读。这本笔记是在他读阅各种资料书时摘录下来的精髓,牵涉社会和自然各科知识。现在他受了挫折,虽然处于逆境中,但在他骨子里有一种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人生的路是漫长的,不可能是一帆风顺,就像在长河里行舟,有平流顺水,有险滩逆流经历曲曲折折,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读着笔记,时光如流水悄悄地流逝。’’嘟’’[嘟’’几声吹哨声;乘客从座位上纷纷站起来带着行李到进口检票处排队。
候车室乘务员拿着喇叭在喊着,验票员站到铁栅栏入口检票,乘客如从流水线上打印商标检票,缓缓地从容通过。罗青提着行李箱,随着人流过检票口,通过地道上到台阶的阅台上,长长的列车卧在铁轨上呼哧呼哧向空中吐着白色的烟雾。
罗青带着行李箱上了列车,找到座位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坐在窗口边瞭望外景,他的心情很不平静。乘客上了车对号入座,秩序井然,车厢里安静下来。
列车长长地鸣了几声笛,车慢慢制动了,阅台在向后边退去,车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铁轮轧着铁轨咔嚓咔嚓地响,身体在剧烈地晃动,车速加块离开车站向北疾驰离开广州站。窗外是低矮的房屋,半隐半露在芭蕉林和榕树中;车隔几分钟就到小站停下,乘客上上下下,车停停开开,罗青渐渐困倦起来,这段时间以来,他晚上一直没有睡好觉。不时听到有老师被遣走,这诚惶诚恐的消息如鬼魅的影子附着他,他惊惊颤颤害怕这种厄运也降到头上。自从秋后算账,他在学校被约谈,停职反省检讨,剝夺上讲台的权利。那段灰暗的日子就像一把沉重的枷锁套在脖子上,让他喘不过气。现在,他虽然没被羁押回原籍,但毕竟是组织上把他从大学里驱赶出来,被贬到乡下去,与被人押走表面上光彩一些,其实,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政治上都是带着污点和疮疾。若被人一揭,就是脓膏血染臭腥的,他明白前途上凶险。
他已经有三个月沒有得到父亲的信,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没人照顾,孤独可怜。他是从国民党旧政府里遗留下来到新社会继续在政府教育界服务的官员,尽管他曾在解放前暗中一心一意帮助过共产党,但这场运动是否会冲击到他?难以预料。父亲虽然是明哲保身,工作兢兢业业,为人正直,光明磊落。面对这种政治伎俩,如变戏法一般防不胜防。他心里沉重想着这些烦心的事,伏在座位上渐渐地睡着了。
火车在第二天中午在耒阳小站停下来,罗青带着行李箱直奔汽车站,去他县城的车已经没有了,只有等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有一趟过路车去他要回去的县城。
耒阳这个小县城主街只有两百米,街道上铺着石板,街道两旁有几家店铺,铺面也陈旧,做生意的店铺无非是供销合作社,卫生院,食品站,饮食店,旅社,学校,邮电所。现在都属于集体所有制,归街道和政府管辖。
罗青首先投奔旅社住下,一路上劳顿奔波非常疲惫,他在旅社洗了个澡,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睡过了头,天已擦黑,他感到非常饥饿,想到外边饮食店吃点东西充饥。镇上行人稀少,店铺关门得早,街上黑灯瞎火。时令深秋,在广东最多穿两件薄薄衣就能御寒,即使在三九严寒的冬天,也只要穿一件毛衣就能卸寒。而在这湘南的小镇里秋风潇瑟,寒气袭人,身上起着鸡皮疙瘩。他在街上走了一周,家家都关着门,从窗户上透出一豆的黄晕油灯光昏暗暗的。他踅道返回旅社,问值班的女服务员;’’请问旅社有晚饭吃吗?’’
‘’不知有沒有?你稍等我去厨房看看。’’服务员很热情,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婶,理着短头发,圆圆的脸蛋,中等个儿,穿着旅社工作服,两只脚擂鼓似的,打着电筒往后边而去。罗青站在服物台前等候消息。一会儿,传来电筒光和脚步声,她走近了,手里端着一钵饭,饭面上堆满菜,她满面笑容开门见山;’’同志,恰好还有一份饭,只有三角钱就够了。’’
罗青早已腹中空空,肌肠辘辘闹得慌,他忙从口袋里翻出三毛钱交给服务员,端起服务台上的钵子饭菜,坐到服务台一侧的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服务员打量他问;’’同志,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离这儿还有百多里路,我从小离开老家衡阳乡下,跟随父母到县城生活,这些年在外地读书工作。’’他坦率地回答。
‘’哦,怪不得你是回家探亲。’’服务员微笑地慈祥的眼光穿过昏黄暗淡的灯火望着罗青。
‘’来这旅社投宿的客人多吗?’’罗青吃着饭关心地问。
‘’投宿的人不太多,有时县里开会有些基层干部住在这里,还有来县城出差的。今天晚上到目前为止还只住五位客人。’’正说着又有四个客人背着雨伞,肩上搭着布袋结伴而来,直到服务台前问;’’还有房间吗?给我们一间大房子。’’
‘’有房子,但房间里沒有四床铺。’’服务员满面春风地望着客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回答。
罗青吃完饭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巾抹了一下嘴,打着饱嗝慢慢地走入房间。他点燃床头柜上一盏油灯,从窗户的破洞里吹进来的风搅得灯光摇曳不定,房内更加昏暗。这旅社房间很简陋,除了两张单身睡的木头床,还有一只热水瓶和两只喝水瓷杯,两把木头丁椅,还有一根绳子横挂在窗户和木柜上挂衣服,晾毛巾,仅仅是过路客或是来城办事出差投宿的地方。
罗青洗漱后,早早地在床上躺下,等待明天回去,这次回家前途渺茫,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结果。他此时的心情与过去从广州归来的心情截然不同,是冰火两重天。
这一夜罗青睡在旅社,外面的风吹着窗户上破旧的纸呜呜地作响,如嫠妇夜哭凄凄然,这小镇陌生的地方哪比得他住惯了城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午夜后才睡着。
次日醒来时,窗外的鸟声鸣悦,阳光叩着窗户,他看了一下表。一骨碌爬起床洗漱,提着行李箱便匆匆出了旅社。他来到街上买了一碗面条吃了,便奔往路边的车站去候车回家。
这天,天气晴朗,霜风凄紧,冷飕飕的,风吹着路边树上的败叶纷纷地洒落,树叶在路面上滚动着,又堆积到路边的沟里。田野上收获后的稻草码成一堆堆耸立着,如草原上的毡篷。山上的树木有的青,有的绿,有的色彩红艳,有的树叶脱落像描抹的秋日图。
在路边小站等车的乘客,眼巴巴的望着车来的马路方向,一听到汽车的马达声就兴奋起来。他们等了好久才看到一辆货车或客车通过,经过的客车在路边停下,三五成群的乘客上上下下,这个小站沒有专业的售票员,来往的客车在这里短停方便乘客。客车在这里路过早到或晚到是很平常的事,因车辆稀少,罗青只能坐指定车次回县城。他从早晨七点半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多钟,终于等到回县城的车,车在路边停下,前上后下的乘客交替着;罗青带着行李总算上了汽车,踏上回家最后一里程就要见到孤零零在家的慈父心里有说不出的话。
车开动了,公路狭窄高低不平,车行颠簸震荡。摇晃不定。罗青坐在窗口边,透过车窗往外看,农民正在忙着兴修水利,到处是红旗招展,劳动的号子声嘹亮,一幅繁忙劳动景象。
车在向前奔驰,卷起的尘埃如骏马奔腾扬起尾巴,走了一个多小时路程,离县城越来越近。倏忽,’’啪’’的一声像放鞭炮一声响,车突然如受惊的马不听使唤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骤然刹车,这猝不及防,车上的乘客一片惊呼,’’哎哟’’惨叫声不绝于耳。车头一下歪在路旁的坎里才一动不动停下来,车险些翻个底朝天。
车上的玻璃被撞击震得零零碎碎,车厢里一片狼籍。车上不少乘客用玻璃划伤血淋淋的。有的撞在胸脯上,疼痛得脸扭曲变型。一车的乘客绝大多数负了皮外伤,只有极少数乘客幸免。罗青伤了左手臂,是皮外伤无大碍。
乘客都从破窗口往外钻出来,车内乘客互相帮助送出小孩和老人,车上的行李也弄得一塌糊涂。罗青寻到两只行李箱,从车上爬出,也弄得灰面土脑。司机从驾驶室里挣扎地爬出来,脸上到处是伤,幸亏他反应敏捷及时刹车,才免除酿成大祸车翻到路边深沟。
原来是汽车左前胎炸了,车重心不稳失灵侧在沟旁,失之毫厘差点车毀人亡。司机又联系不上公司派车来,这趟车是从郴州出发,目的地是到衡阳途经罗青到达的县城。车在途中出了事故,乘客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没受重伤沒有生命之忧,汽车公司是不负责任。这种皮外伤自认倒霉。这次还庆幸有惊无险,谁也不会找公司索赔。只有去衡阳乘客在等过路车。
罗青提着行李箱随着到县城方向的乘客前走,他把那只重皮箱扛在肩上,手里提着轻皮箱迈开矫健的脚步,走了一段路感到很吃力,身上冒着热汗,他就要放下来在路边歇一歇。他清早从旅社出来吃了一碗面,到了这吃午饭时分,一路劳顿奔波肚子又饥饿了。这路旁又没店子,只有回到县城才能充饥。
他离县城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他的心也怦然地跳。这次突然回来,他不知怎样对年迈体衰多病的父亲开口?说自己这次被学校解聘是因什么事,犯了什么大错?他原是引以父亲骄傲的后起之秀,为家族争光。现在却如丧家之犬灰溜溜的跑回县城求庇护,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锥刺痛他的心,难以言表。
他满十七岁那年离开这座山城,到广州去读军校,后来一直在广州生活。这其间他只在家里呆了将近一年在中学代课。新中国成立举行第一届高考,他就辞出代课回到姑妈旧宅子复习功课迎接考试。他卧薪尝胆,金榜题名。他四年的大学课三年完成,攻克了围困数学界百年的难题,他被留校聘请为讲师,即将升为教授。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在大鸣大放中出风头被学校解聘,回原籍来一切从头开始。他对前途未卜,一片迷茫,心里郁结懊悔。
他一路慢慢走走,停停歇歇进了县城。县城两旁青山,一条公路穿过县城正街。街道两旁的房子低矮陈旧。县城里有一家医院,邮电所,电影院,旅社,饮食店,食品站,供销合作社,学校,居住人口有五千多人。虽地域偏僻,在湘南地区也是屈指可数,称得上最大的县城。他读高小和初中都在这县城,中学离县城有三四里地,要穿过县城沿着公路往前走,学校座落在公路旁,依山环水,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了。
秋末初冬的日子,白天的时间短,特别是两山相夹的山城,太阳已銜到山边,罗青才到了家。可是,他家的门紧锁着,他从窗口望进去,仿佛是有些零乱,到处是枳着灰尘,没有人居住闲置。他的心里蓦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念头,难道父亲出了什么变故?病了或者遭到迫害也送进了班房,或是在教育科上班没回家?这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里竖起。他把行李箱放到门口,有家他进不去,他站在门前悒怏,一会儿,一个邻居从街上走回来,他远远就看到了罗青徘徊在家门外。他走近了罗青连忙迎上去。罗青还未开口,他便先问道;’’你是罗科长大儿子罗青,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罗青认识他亲热地答;‘’嗯,刘叔叔,您知道我爸去了哪里,他怎么不在家?’’刘叔见问,阴沉着脸轻叹口气说;’’唉,你爸一个月前就去世了。’’
‘’什么,我爸死了?’’罗青惊愕如遭到强流的电击,眼前一片昏黑倒退两步,险些摔倒,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塞地问;’’刘叔叔,请您告诉我,我爸是怎么死的?’’
‘’小刘,你节哀顺变吧,人死不能复生。你爸的身体一直不好,又经不起这场运动的折腾,别站着说话,先到我家去坐一坐。’’罗青随着他先到刘叔叔家坐下听他说。
刘叔先给他倒杯水,便一五一十地给罗青讲起他爸从死到出殡的经过。罗青爸在县教育科担任科长,身体一向不好,儿女又不在身边,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活上又沒人照料,工作又拚命认真。这场政治运动对他这个从国民政府过来旧官员冲击很大,他被受到冲击和排斥。他经受不起別人对他的歧视,旧社会知识分子,国民党县官员,他一气之下怒火攻心,便猝死在县教育科办公室。组织上并沒有对他作出什么裁决和定论,便以工作操劳而猝死工作岗位而开了个追悼大会,算对你爸生前思想进步肯定吧。
教育科分别向罗青三兄妹的单位和学校发了电报,只有罗强和妻子在单位赶回来送了爸最后一程。罗青正在接受组织审查,组织上没有把他爸死讯告诉他。罗媚在上海读书,天高地远赶不回,罗科长停柩五天后,出殡下葬在他家后山沟山壁上。
罗青知道真相悲恸一阵,刘叔安慰他一顿,问他;’’你怎么这时候回来,是探亲吊祭父亲,还是有其他原因?’’刘叔叔一语中的,纸里包不住火,刘叔叔又在政府部门工作,像他这样的大事怎瞒得住他呢?他在刘叔叔追问下,和盘托出这次回家的缘由。刘叔是看着罗青从小读书长大,他现在组织部工作,管理干部和教师。他叫罗青把他单位开出的函给他看,罗青把它放在上衣口袋里拿出给他,他看过后递给罗青说;’’明天上班时,你带着函到组织部来找我,我帮你通融一下,以后工作要吸取教训,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工作。你爸是个旧知识分子,在国民政府效过力,但你爸的思想表现一直是进步的。他若稍有差池,就会负上罪名死得冤枉。政府对你爸的死还是感到惋惜,他的追悼大会县各部门都派了负责人参加了。’’
‘’谢谢刘叔为我爸主持正义,我没齿难忘。’’他在隔壁刘叔家坐了一会,依然返回家这边来,他打开锁,点亮油灯。屋里透着一股霉味和阴森之气。家里的东西摆得很杂乱,他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提着行李箱往他曾住过的书房而来,来到书房他放下行李箱和油灯,他稍稍地打扫房子开好铺,腹中又饥饿。这时,他才想到大清早在耒阳吃碗面,一直还沒有进食,胃里饿得反诌。他想现在街上早已关店门,饮食店已打烊,不知家里有什么吃的沒有?转念又想,爸突然离世,家里肯定什么吃的都沒有,而且他谢世已有一个多月,罗强在家为父亲操办丧事,这一折腾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但他又抱着侥幸的心里想到厨房去找东西吃,提着灯刚走进厨房,从敞开的碗柜里跳出两只老鼠,’’啪’’的一声把一只碗打翻在地。他骤然吃一惊,就在这时手里提着的灯也熄灭了。眼前一片黑暗,尽管是他熟悉的屋子,离开了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在这里过夜还是第一次,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寂寞无助。此时,他的饥饿也被吓跑了,他回到书房,从皮箱里拿出手电筒照亮,重新点亮油灯,到各间房里看了一遍,房间里的摆设与以前差不多,只有父亲房间里只留下一张空床,房里和客厅都显得零乱,桌椅上都积着一层灰尘,茶几上留着一堆老鼠屎。他关好门回到书房,他在床上躺下来却又睡不着,感到十分饥饿,特别是父亲的不幸逝世,对他的思想上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怀疑父亲猝然离世的事实。他的身体虽然不好,小的疾病不断,沒有大的病患,若不是这场政治运动,使他心身受到摧残,他的生命哪里会结束得这么快?这场政治运动是他父子的厄运。他沒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可悲可叹,他是个不屑之儿。他对父母不忠不孝,父母养育他深勤培育他二十多年,最后父母溘然长逝,他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沒见着,他深深忏悔和内疚。
罗青忍不住眼泪在床上暗自哭泣,他从来没有这样悲痛过,他最亲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最爱的表妹白玉霜,生他养他敬爱的父母。父亲还指望他早日成家,为他生个胖孙子,而今他还是个宅男,爱他的女人不敢与他相认,他孤身一人失意归来,而父亲撒手西去,天人永隔。他越想越悲痛,造化弄人。过去,他还沾沾自喜,他是幸运的宠儿,在爱情上有姑娘追捧投怀送抱。事业上一帆风顺,解决世界数学难题,破格提前大学毕业聘为大学讲师。现在想起来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什么都沒得到,而他失去的是他一个个亲人和所爱之人。他呜呜咽咽地悲怆着,直至哭乏了才安然进入梦乡。
翌日他醒来时,太阳已照到窗上,外面的鸟声悠扬清脆悅耳。偶尔,有汽车的喇叭声传来,他贸然想起今天要到县组织部去报到,便一骨碌爬起来,洗漱完毕后,就带着公函走出家门。他首先跑到街上饮食店吃了早餐,问清了县委大院所在的地理位置。县城虽不是很大,县城是沿着东西两山相拥而建,朝南边的山腳下有一道蜿蜒而来的小河自西向东,公路是沿小河岸而修建。两边的街道狭长足有三四公里。这县城里周边土地肥沃富饶,物埠民丰,商业繁华。罗青一边走,一边想,这次回来组织上不知会怎么安置他。他越离县政府大院越近,心里越忐忑局促不安。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匆匆,周边来县城赶集卖土产的农民挑箩推着鸡公车熙熙攘攘,如流水络绎不绝。罗青仿佛看到父亲没有走远,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
县人民政府依然设立在旧时的政府大院里,罗青的父亲在国民政府沒有倒台一直在这大院里上班。他曾经来过两回,后来他去了广州读书就再也沒踏进过这大院。这一晃十年,这县城还是发生了变化。过去来县政府是一条平坦的石板路,现在修成了宽广的柏油路。过去旧政府大门对着县保安大队公祠,而今公祠已夷为平地,建成县城里一个休闲娱乐广场。县政府大门,围墙和所有房子外包装修缮一新。给人们一种耳目一新,新社会新气象,呈现一派生机勃勃社会繁荣和谐,人民安居乐业太平盛世景象。
罗青进入县人民政府大院时,受到门前荷实枪弹站岗的卫兵盘查,查阅证件,登记,然后才允许放行。组织部在政府大院里,罗青首先找到昨晚约好在组织部工作的刘叔。他曾经是县城最早的地下党员,罗青的父亲在民国县政府工作曾搭救过刘叔的生命。也是通过他把家里的良田贱卖支援帮助共产党。刘叔为报答罗青爸,在这次运动中他实事求是,暗中保护他,使他幸免遭劫。他突然谢世,还是以工作操劳累死在工作岗位正名。
罗青来到刘叔办公室,他是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是个掌有实权的人物。掌握县下基层干部和全县文艺教育工作人员和教师任免权。
‘’你找谁呀?’’办公室里一个干事抬起头来问。
‘’我找刘主任。’’罗青爽朗地回答。
干事见他器宇轩昂,皮肤又是白白净净,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赶忙站起来眉开眼笑;’’你是找主任,他到部长办公室去了,你先坐一会。’’他热情地为罗青倒杯开水。罗青有礼貌地接过坐在椅子上等候。他打量着办公室,办公室很简陋,两张办公桌挨在一块,刘主任办公桌上有一部电话机,办公室窗户上的玻璃有几块是半块拚凑而嵌的。墙壁边摆放一只旧式木头文件柜,柜边有一个报刊架,报刊架架有人民日报和湖南日报。
罗青从衣口袋里掏出公函恭敬地递给他,他凝神看过之后,对坐在对面座位上干事说;’’小李你开一封介绍函到教育科,要他们接洽安排罗青去学校,现在许多学校都缺老师上课。’’说着他把公函交给干事令他办理。
小李接过公函看过疑惑地问;’’刘主任,他是这次组织上处理的档案呢?’’
‘’档案怎么能由自己带走?组织上寄。组织上处理的又沒有定性。他从大城市高等学府下放到我们这小县城就是给他惩罚教训。秉承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我们县里教育要发展,需要人才,把罗青同志开到教育科去干本行。’’
李干事听了主任这番话,哪里还敢挑刺为难?连忙拉开抽屉,拿出介绍信,开了函给刘主任,刘主任瞥了一眼盖上公章。他把函交给罗青,语重心长地说;’’你把公函交给教育科去,由教育科安排你去哪所学校。’’罗青接过介绍信,万分感激地说;’’谢谢刘主任和李干事。’’并向两人行了个鞠躬。
他怀揣组织部的介绍信往教育科而来,教育科的老领导都知道他是已故老科长的大公子,又有组织部介绍信,哪里敢怠慢,把他立即分配到县里最好的高中罗青读书的母校,并电话与一中取得联系,三天后到学校报到上课,尘埃落定,他长嘘口气。
这一切都顺风顺水,罗青对刘主任感恩载德。他清楚若不是碰上刘叔在组织部给他大开绿灯,遇上別人刁难大做文章;他回县城教书就沒有这么顺利。也是父亲生前积下的荫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要到父亲坟上去祭拜,告慰他在地下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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