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殡仪馆中见到父亲的。他病了好久，多种疾患一起向他进攻，他无法抗拒死神的招唤，也来不及等我，就这样离去了。他的脸上凝固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一如他的平常。

    妈妈说，他走得很平静也很清醒，他给妈妈说星儿回来告诉他，不要用眼泪给老爸送行，老爸其实是个本分的读书人，当兵后也是个好兵，没有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坏事，那些奖章可以证明。母亲想问他一些事情，想在他难得清醒的时间得到一些关于过去的答案。但父亲又一下子不清醒了，嚷着要他的鸡毛。好在我妈的口袋里放着几片，才让父亲临走时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我久久地跪在父亲的遗体前，悲痛欲绝，忍不住的泪水一个劲儿淌着，心中觉得太对不起父亲了。我回想着支离破碎的童年，想着我把他绑起来的情景，喉头一阵阵痉挛。欧阳紧挨我站着，暖暖的手就放在我的头上，给我莫大的慰籍。母亲已知道了我和欧阳的事，悲痛中也有了几分欣喜。

    父亲火化那天，欧阳伯伯在小妹的搀扶下来了，他看着父亲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难过地摇头：“想不到，老哥会来给你送行……”

    他见到了母亲，两人都很激动，欧阳伯伯指着欧阳说：“想不到我们真的成了亲家了，还记得当年的话么？”

    母亲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你的女儿出落得真漂亮……”

    欧阳伯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那位带父亲去学习的张伯伯也来了，和我们握过了手就默默无言。父亲的事还是没有着落，无法盖棺论定，我想，就算是“论定”了，对他已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了。

    我是父母唯一的子女，欧阳陪着我张落着父亲的后事。在老爸的遗体就要进入熊熊燃烧的炼炉那一刻，母亲大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昏死了过去。

    母亲完全垮了，原有的冠心病突然发着，尽管我竭力尽着孝道，欧阳也像女儿一样照料着她，但仍然无法摆脱死神的呼唤，成心要让我们为他们戴双重的孝。

    那天，当着欧阳伯伯的面，她把我和欧阳叫到跟前，公布了一个秘密。她说，这也是我父亲临死前想起的那件事情。母亲告诉我，说我以前是有一个姐姐的，因为他们婚后久未生育，盼子心切，抱养了一个，取名招娣。没想就真的招了弟弟来，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有人竟说这个女孩其实是父亲的私生子，组织上开始干预此事，父亲百口难辩，母亲的立场也不是那么坚定，从骨子里想把这个招来了弟弟就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小丫头打发出去。在母亲强烈地要求下，在我两岁那年，父亲终于把那个刚满四岁的小女孩送走了。送到了哪里，父亲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日子就这样打发着过去了，直到今天要盖棺论定……

    母亲说得非常艰难，充满了愧疚，她说：“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昧良心的事，任何时候想起都要抽自己的嘴巴子。雨儿，以后，你若能找到她，一定要认下这个姐姐，是她把你召唤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告诉她，叫她别恨我，叫她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

    欧阳静静地听着，蓦地哭了起来，抓住母亲的手说：“阿姨，您说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呀……昨天，我爸爸已告诉我了……我不怪您，你把我从砖头那么大一点儿，养到四岁，不容易呀……”

    欧阳伯伯说：“弟妹，你别难过，你看你的女儿不是又回来了吗？两个年轻人不仅遇上了，还好上了，我这个当哥哥的高兴呀！隽怡，你不能叫她阿姨，不论从何处讲，你都得叫她一声妈妈呀！”

    母亲的眼里闪出了光来，她慈爱地看着欧阳，期待着。

    “我叫，”欧阳喃喃说，“她应该是我的妈妈，妈妈――”直直地跪了下去。

    母亲奇迹般地坐了起，将欧阳紧紧拥在怀中……突然，她松开欧阳，对我说：“雨儿，快，快跪下……”

    我顺从地跪了下去，静听母亲的下文。

    “快，雨儿，快叫姐姐，记着，以后就是你们成了亲，她也首先是你的姐姐，然后才是你的妻子！他从小野惯了，女儿，你得把你弟弟管着点。妈妈给你这个权力，他要不听话，你就给我打……”

    我和欧阳都正重地点点头。

    “快，快叫姐姐……”母亲在催促着。

    我的声音发着颤，喊道：“姐姐……”

    欧阳张开了手臂，哭泣着把我拥在了怀里。

    母亲又要我按照老家的礼节重新拜见了欧阳伯伯，叫了“爸爸”，这才兴奋地躺了回去。

    当天夜里，母亲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