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天一早，欧阳博学来到马厩准备随常把式一起去拉水泥时，却被告之常把式家里有事，今天去不了了，临时换了汪把式去，叫他跟着汪把式好了。

    几个月多来，欧阳博学已经习惯了这种早出晚归，当搬运工的工作，按说跟着谁出去都是一样地干，但他从内心来讲，跟着谁出去都行，就是不愿意跟着这个汪把式。这不光是第一次来这儿就受到了他的戏弄，更是这个把式的眼睛是朝着上生长的，对于欧阳博学这种被遣返的人不光是看不起，还时常想方设法地戏耍。但他却无从选择。

    他多少有些不情愿地来到汪把式的车前，见他已经将车套好了，就朝他打了个招呼，想要上车去。

    “今天你跟车呀？”汪把式问道。

    “是我，汪师傅，今天常师傅家里有事，领导就叫我跟您了。”欧阳博学用明显尊重的语气对眼着这位把式说着，希望他能看在自己尊重他的份上，稍稍改变一下他待人的态度。

    “哦，这样的呀，好吧，上车吧。”

    欧阳博学心想今天还好，这个汪把式还没有说那些挖苦的话，刚在车上坐稳，汪把式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欧阳博学说：“糟糕了，忘记给马拿草料了。要不你先赶着马，我去拿去？”

    欧阳博学说：“汪师傅看您说的，我哪儿会赶马车呀，我去拿就行了。”说着就跳下了车，找饲养员去了。

    找到饲养员拿马料，饲养员却说：“你又被他耍了，草料他早就拿了。那个老汪头儿，惯会这样。不信你出去看，那车怕跑出二里地去了！”

    欧阳博学半信半疑地走出去，只看到汪把式将车赶得飞快，朝着农场大门方向去了。

    待欧阳博学气喘吁吁地赶了足有一公里路来到马车前时，却见汪把式的车停在路旁，他正躺在车上哼着小曲儿。

    见欧阳博学来了，也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还没有等人坐稳当，甩个响鞭就走。好在欧阳博学已经有了防备，双手紧紧地抓着车板，才没有摔下来。

    一天的劳作就在这种不和谐的气氛中开始了。

    天很冷，北风刮得“嗖嗖”的。刚才的一阵急赶，出了一身的汗，将里面的衬衣打湿了，贴在身上凉凉的，还有些发粘。

    欧阳博学沉默着，和这样一个爱戏弄人的把式也实在没有话说。汪把式见他久不说话，问道：“咋的，生气了？和你逗着玩呢，就输不起了。”

    欧阳博学在心里想，“这个汪把式咋就跟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儿一样，连这种捉弄人的事都干得出来。”见他正瞪着自己，就说了一句：“不敢。我哪敢和您生气呀！”

    “这就对啰，大冬天的，跑跑暖和！”

    车到货场，汪把式将车停在离提水泥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对欧阳博学说了声：“你拿着单据去上车吧。”

    欧阳博学想请他把车靠近一点好上车，话还没有开口，他就跳下了车，一头扎进一间的屋子里烤火去了。

    欧阳博学苦笑了一声，开始往车上搬水泥。

    水泥共四千斤，八十袋，怎么着也得要跑两趟。欧阳博学一袋袋地往车上搬着，道有些远，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一条受过伤的腿也隐隐作疼。一不留神，连人带水泥摔了下去，半天都没有爬起来。还好，水泥袋没有破，要是水泥袋破了，这一路又得听他的唠叨了。

    货场的发货员看不下去了，走过来问他：“你咋不叫把式把车赶过来点呢？”

    “我哪有资格支使人家呢？”欧阳博学说，“就慢慢地搬吧！”

    “这才怪了，都是个什么人哪。我来叫！”发货员走到了门前，一脚踢开了门，将汪把式手里的扑克一把夺下，扔到地上，“汪把式，看不出你还是个角色呢，遣返的就不是人了呀？你不帮着人家上车也就罢了，那车该停到地方吧？这知道的是你想修理一下走资派。不知道的，还不说你是个‘棒槌’！连个车都不会停……”

    “哎哎，这么好的一手牌，生生被你搅了。我哪里是要修理他，是忘记了！忘记了！”汪把式嘻笑着，“我这就把车赶过去。”

    十

    天快黑了，正是各家各户煮晚饭的时节。要在平时，这个时候欧阳博学应该下工回家了，可今天还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张雅涵心中的那种不安越发强烈了。她看了看锅里的粥，将火撤了，只让柴灶里有一些明明暗暗的灰烬，保持着粥锅里的温度。她自己则走了出来，要到路上去迎一下丈夫。

    刚到独院门口，就见立秋抱着妞妞从外面进来，见张雅涵要出去，忙问道：“婶儿，您这是要出去呀？”

    “是呀，这天都要黑了，你叔还不回来，我这心里七下八下的。我去道上迎迎他去。”

    “婶子，我去吧，我是年轻人，走得快些。你帮我看着点妞妞就行了。”

    张雅涵把妞妞接了过去，看着立秋朝着农场大门的方向匆匆去了。

    妞妞早就和川南的母亲混熟了，将手里的一片枯叶举给她看。

    立秋还没有到农场门口，就见吴树仁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自行车上坐着个人，一看正是川南的父亲。

    欧阳博学的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他双手紧紧地抓着自行车杠，头上不住地淌着虚汗。

    立秋心里一惊，紧走了几步，问吴树仁道：“树仁，叔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是在路上看见叔的。他一个人在路边，我看他腿也瘸了，一步一挪，就……”

    “叔，你不是跟车去拉水泥了么？怎么没有跟车回来呀？”

    “嗨，别提了，”欧阳博学说，“今天常把式家里有事，我临时跟了汪把式，那人哪，仗着自己是个把式，就这么整治人。不帮着上下车也就罢了，还把车停得远远的……回来的路上，我觉得有些恶心想吐，他就把车停了，叫我下车去吐，我刚下车，他就把车赶走了……哦，我说树仁呀，咱得往那边走，那车水泥肯定还没有下呢。我得把水泥搬到那个钢架房里码好才行。要不明天还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

    吴树仁说：“叔，你都这样了，哪里还能下货呀？这样吧，我先把你送到家，再去下那些水泥。你就放心好了。”

    “不行呀，那个地方你也不好找，还是送我过去吧。”

    立秋也说：“树仁，还是听叔的吧，我跟你们一块去。”

    三人朝着场部的方向一拐，走到一个大院中，借着发黄的灯光，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儿，马早就卸去了，那车水泥还在那儿放着，而停车地方，离放水泥的那个钢架棚子还有很长的距离。

    “这不是故意要整人么？”立秋气愤地说，“赶明儿我看见老场长非得告他一状不可。这也太可恶了！”

    吴树仁将川南的父亲扶了下来，让他在一块石头上坐着，自己则和立秋一起，把大车架起来，吃力地拉到钢架棚子前，将那些水泥一袋袋地搬过去码好。

    吴树仁见川南爸一直都用手按着小腿，忙将他的裤腿卷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腿肿得发亮了，靠近腓骨的地位还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

    立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叔，您腿都成这样了，怎么就不请假呢？”

    “早上走的时候，只是有一点痛……”

    “肯定是搬水泥累的。”吴树仁见欧阳博学的腰也直不起来，又问他道：“腰也扭了么？”

    “腰没事儿，就是胃疼，可能是饿的吧。中午吃干粮没有喝着水……”

    立秋赶紧说：“快，树仁，咱们快把叔托回去吧，婶儿正着急等着呢！”

    半夜时分，张雅涵被一种悉悉嗦嗦的声音惊醒了，她伸手朝旁边一摸，丈夫不在那儿，赶紧翻身爬了起来。屋里很黑，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坑前踟蹰着。她赶紧拉开了灯，只见丈夫嘴色腊黄，头上的虚汗直流。他用手使劲的按着胃部，腰弯成了近九十度。

    “博学，你这是怎么啦？胃痛得这么厉害么？”

    欧阳博学朝她摆着手，示意她不要和自己说话。他的胃里翻腾得厉害，那种欲吐不吐的感觉让人难受得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再加上腿上传来的一阵阵钻心的痛，让他几乎就要shen吟出声来。

    张雅涵不敢大意，她来到厨房，想给他烧一口开水，或许热水能缓解一下他的痛苦。水还没有烧开，就见川南爸挣扎着走了出去，在院子里呕吐起来。

    张雅涵赶紧走出去，一把将丈夫扶住，她感到丈夫的身体在颤抖着，而且越来越厉害，而那些呕吐物都是暗红的，那是血！

    川南的母亲心里一惊，正要问他到底是怎么了，欧阳博学却软软地朝地下倒去。

    “博学，博学！你这是怎么啦？”院子里响起了张雅涵那带着哭韵的喊声。声音惊动立秋的父母，两人赶紧起来，披着棉衣就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院里。

    立秋和吴树仁也惊醒了，都穿好衣服来到了院子里面。立秋的父亲腰不行，两个女人也扶不起川南的父亲。吴树仁见状，赶紧走了上去，将病人一把抱起就走进了叔叔屋里，将他放在了坑上。

    立秋查看着那些暗红的东西，也断定了欧阳叔叔吐出的是血，联想到把他送回来时他那痛苦的模样，感觉是出了大事。她和川南接触过那么长的时间，听他讲过一些治病方面的事情，从叔叔的情况看，肯定是胃出血了。她赶紧走进屋里，对大家说：“婶儿，叔叔这是胃出血，拖不得了，树仁，你快骑着单车到场部去，请医务室的医生过来一趟。咱叔这样是不能走的了。”

    “行，我这就去。”

    立秋爸怕他不熟悉地方耽误时间，又怕人家不肯到家里来，赶紧说：“我也去吧，人家可能不认识你。”

    说话间，吴树仁把车拖了出去，和岳父一起朝场里赶去。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就在川南的父亲又吐了两次暗红的血，沉沉睡去之时，吴树仁将医生请了过来。树仁一进门就对立秋说：“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得去接咱爸去，他还在路上慢慢走着呢。”

    立秋说：“知道了，你小心一点。”

    医生给欧阳博学检查了一下，对大家说：“病人这是胃急性出血，很危险的，可能要动手术才行。咱医务室没有这个条件，只有往镇医院送。”

    张雅涵说：“那就送镇医院吧？是不是要找场长签字？”

    那个中年的医生说：“算了，来不及了，明天我见了他再说吧。现在我们就这样办。”

    立秋见医生一直看着她，忙说：“医生，要干些啥你就吩咐就行了。”

    “这里就你年轻，你赶快去场里拉个平板车来，病人都这样了，怕是坐不稳单车的。”

    “好，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