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中部《烽火红颜》 第二四回(总五十九)碧菡盛情款待养子女友 宏达无意重伤独生千金
更新时间:2021-03-22 18:31:25 | 本章字数:11132
在这个动乱年代,一个巨商,要想独善其身地发展壮大,纯属天方夜谭。桑宏达和朱芳寒就是两个鲜活而另类的例子。
朱芳寒虽然不与日本及亲日派同流合污,却跟其他商界人士来往不断,但是,从不从属哪一个派系或集团,表面上跟谁都冷冷冰冰,是个典型的“独行侠”;
而桑宏达不跟任何人来往交际,但是,他却跟好多豪门有姻亲关系,即便如此,他也罕有的去谁家府上走动,他的人脉相比朱芳寒要宽泛得多,表面上跟谁都卿卿我我,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桑宏达的六个儿子有三个已经婚配,长熄就是花盛年的长孙女、花恭春之女,二媳是夏风的堂妹,三媳是董孝慈的女儿。
夏风的堂妹是在叶碧菡来津前就嫁到桑家的,这也是桑宏达平衡两边关系的砝码。
后来,三子桑奉礼跟同学,也就是董孝慈的女儿恋爱,桑宏达就大不满意,他知道,董孝慈是叶碧菡的同学,是叶氏集团的朋友,可是,架不住小老婆的死磨硬缠和儿子的“坚贞不渝”,只好妥协,这让花盛年老大不高兴,好在,花恭春和宋蔚文也是同学。
所以,桑宏达知道女儿跟刘府的公子相恋,自然是不同意,就亲自打电话让女儿回来。还好,给叶碧菡留足了面子,恩准女儿是在下午回府,而非上午!
叶碧菡听了刘文兴的学说,知道事情好像有些不妙,但她也有思想准备,她知道桑花两家不仅有码头上的妥协,也更是儿女姻亲,但还是下定决心,去争取一下桑家,不争取不但对不起重儿,更会失去一个增加势力的机缘,虽然桑宏达是个中间派。
见叶碧菡如此沉思,刘文兴问道:“你是不是想桑宏达在婉拒?”
“是。”叶碧菡点点头:“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其一,桑家虽然不愿与谁为盟,也不愿与谁为敌的。其二,梓晨是独女,就看重儿的了。当然,我们也得出出手哟,这样吧,下午,我们俩送梓晨回府,如何?”
“遵听派遣。”
“德行!”叶碧菡问小菲:“午宴怎么样了?”
“咏虹刚来报,差不多了,她去请少爷去了。”
“我去吧。”郑清芬站起身:“我们碧夫人是放不下架子的!”
“得了吧啊,我这方面的好事儿没少做啊,无论是在沧州还是在这儿,嗯!”
郑清芬向后摆摆手:“你们去楼下客厅吧。”
一场盛宴就此开始。重儿和桑梓晨坐在客位,刘文兴坐在主位,两边是两位夫人作陪。四个丫鬟一边伺候满酒,一边打扇。
“梓晨小姐,听说你是桑府的独女啊,”郑清芬首先开场:“难得能跟我们重儿走到一起,我代表刘府全家,对桑小姐的到来,表示欢迎,当然,更欢迎你常来常往,你不是说过吗,让碧夫人把你当做灵枝吗,来,我们敬桑小姐一杯!”
四个人都端起面前的扎啤向桑梓晨敬酒。桑梓晨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谢谢伯父伯母三位,以后就别挂着个小姐了,好吗,我敬三位长辈一杯!”
“同起同起!”重儿说着,第一个喝了一大口。
几个人放下酒杯,都劝桑梓晨吃菜。满桌子的佳肴对于桑梓晨来说并不稀奇,令她感动的是,这个融洽和幸福的气氛,这在府里是没有过的,她都是陪母亲在小院吃饭的,除非是年节或有女眷来访。
“梓晨谢谢伯父伯母的款待,实话说,我在家很少跟父母一同进餐厅的。”说完低下头,不语。
叶碧菡心中咯噔一下:不是桑宏达的掌上明珠吗,怎么?!她万万想不到桑府会有如此的家规,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叶碧菡一笑:“呵呵,梓晨,看来府上家规甚严啊,还遵循什么女子不登厅堂吗,来,咱娘俩喝一杯,让什么破规矩见鬼去吧!”
桑梓晨眼中湿润,但还是抬头款款一笑:“谢伯母。”说着,端杯沾唇。
三个人各找各的词由,喝了一会儿,最后上了一些汤水,午宴结束。几个人又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叶碧菡想了半天词儿,也没有一句即表明自己的疑虑顾忌,又让桑梓晨义无反顾的话,只好看了郑清芬一眼。
郑清芬很体会叶碧菡的意思,她也在担心这桩姻缘,就婉转道:
“梓晨啊,府上有给你提过亲吗?”
“还没呢,”桑梓晨又低下头,“或者我不知道吧。”
郑清芬觉得不要再兜圈子:“我们重儿,你看怎么样啊?”
“伯母……”
“呵呵,知道了。”看着脸色羞红的姑娘,郑清芬单刀直入:“若是府上又给你找一门更好的,这可怎么办啊?!”
重儿从知道自己身世起,就注意观察和揣摩府上的人际关系和为人处世,不但在节假日时,适时在三人面前尽孝,还时刻分析领会他们的心理或心思,以求维护自己的大少爷身份。此时,他已明白郑清芬的担心,那就是桑家可能不同意这门亲事。这使重儿很是紧张,他知道,梓晨实际上比灵枝更为重要,因为,就算灵枝不去前线,他们的可能极其微小。所以,他赶紧捉住话题:
“怎么说,梓晨都是桑府唯一的千金小姐啊,就算有人来提亲,”他转向心上人:“你能接受吗?”
桑梓晨看着重儿求助的眼神:“世显,除非是府上来提亲!”
叶碧菡一笑:“姑娘终究是府上的掌上明珠吗,还能不听梓晨的意见吗?”她见目的已经达到:“说点儿别的吧,啊,呵呵,一会儿啊,我送你回府。”
桑府家丁是津门最有素质最有战斗力的,一条运河不知吞噬过他们多少争斗的灵魂,不断淘汰,不断扩充,不断成长,造就了这支转战南北的特殊队伍。一个家丁伸手示意叶碧菡的小车停下,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小姐,忙行过礼后笔管条直地站在那里。桑梓晨没敢造次,对一个家丁道:“向里回禀,刘府刘老爷前来会晤。”
家丁小跑着向里面通秉。一会儿,就折返回来:“有请!”
桑梓晨粉面一寒。细心的叶碧菡看后,一笑:“梓晨,头前带路吧。”
桑梓晨领三人来到楼上,在客厅门口站下,叶碧菡示意:叫门吧,我们等。她敲门进去后,桑宏达随即来到门口,恭敬地对三人点点头:
“喲,学斋兄啊,请进,快请进!”说着,往门边一退,顺势打个手势。
刘文兴三人来到客厅,见到有两个妇人站在里面,想必是大太太和吴氏,刘文兴不敢冒昧,点头施礼:“您好。”
“快请坐!”桑宏达随即进来,指着两位妇人:“这是贱荆,这是小女的母亲吴氏。这是碧清的老板刘学斋先生和夫人。”
两个夫人忙过来还礼。众人落座,桑梓晨和重儿站在父母身后。
“学斋兄啊,还劳两位大驾送小女回来,真是太客气了!”桑宏达终于开了场白。
“颖公,真是客套了!”叶碧菡此时开口了:“令爱跟犬子是同窗吗,礼拜天的,去寒舍逗留半日,可谓蓬荜生辉啊,怎好让令爱往来乱世之路呢,碧菡虽小门小户人家,但这点人之常情还是懂得的。”
“谢谢了。”吴氏笑道。
叶碧菡站起身,对吴氏一笑,浅浅点头致意:“嫂夫人好漂亮啊!若不是知道您是梓晨小姐的妈咪,我准得说您还没三十岁吧,呵呵!”
“学斋兄,久闻刘夫人口吐莲花,今日一见,名副其实啊,哈哈哈!”
没等刘文兴客气,叶碧菡接道:“碧菡也久闻颖公津门巨擘,傲里夺尊啊,况且,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眼高过顶噢!”说着,叶碧菡抬头眼看天花板。
桑宏达被叶碧菡笑里藏刀的俏皮逗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在下佩服佩服,请喝茶!”说着,看了她身后的重儿一眼:“这位是?”
“这就是犬子世显。”刘文兴接道:“见过你桑伯父。”
“伯父您好!”重儿转出来给桑宏达深鞠一躬,又给吴氏和大太太鞠躬,之后,规规矩矩又退回刘文兴身后。
“嗯,令郎相貌堂堂,是个好后生啊!”
“承蒙夸奖。”叶碧菡马上接道:“只是他们的同学都说这两个孩子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啊,所以今天来……”
“哈哈哈!” 没等叶碧菡再说下去,桑宏达笑道:“请喝茶,小女让我宠坏喽,不是个好学生啊,想必还影响贵公子了吧,在下给两位致歉。嗨,我会好好管教的,实在不行,就不让她出去读书了!这儿呢,在下再给两位致歉喽!” 说着,笑嘻嘻抱拳拱手。
叶碧菡一听,心中暗骂:真是他妈的笑面虎啊!不过,也毫无办法,总不能扯下颜面求亲吧?她站起身来,对吴氏一笑:“妹妹,有空去寒舍坐坐。好了,小女平安送到,承蒙香茶款待,不敢再多讨扰,我一家就此告辞!”
桑宏达站起身:“学斋兄,急什么啊,我们真是难得一见啊,这不,说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是喝几杯?”
叶碧菡呵呵一笑,打断他的话:“谢颖公了,不过,你不怕沾染了我们的穷气儿吗,呵呵,告辞,颖公,留步!”
走在后面的重儿回头失望的看了桑梓晨一眼,那眼中的泪光让她心头一缩一疼,她读懂了,那失望的目光里含着多少哀怨和埋怨啊!
“世显!”桑梓晨说着向门口跑来。
刚跑到门口,就被在门口告别的桑宏达用身体一挡,为了不让女儿出来送他们,手用力向后一摆,一拳正打到她的左胁下,胁下一阵剧痛。她没想到有这么一拳,更没想到有如此大的力量,绝望与艾怨猛然涌上大脑,抱腹屈身,眼前一黑,向前一个踉跄,就向门边倒去,无书不巧,额头正好撞在门框上,顿时“啊”的一声扑倒在地。
吴氏也“嗷”的一声,扑到地上,抬起女儿合着双睛的头颅:“梓晨、梓晨!我的天啊!”
重儿虽向前走着,但是,耳朵始终高度注意身后的哪怕是她半声召唤,他也明白,那样乖巧的桑梓晨是不会忤逆父亲的,所以,希望之中也没有多少失望。就在这个想法一闪念之时,一声“啊”让他脑海一麻,随即车转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见桑宏达傻站在那里,而吴氏正抱着心上人哭喊,此时的呼喊已经进不了重儿的耳膜了。他一把抱过桑梓晨,只见她额头一道口子正向外淌血,鲜血从鬓边滴向鲜红的地毯,此时的地毯饱吸着她的鲜血。
“梓晨、梓晨!”在学校接触过此类知识的重儿,多少知道些抢救要领,忙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从自己衬衣的上兜里拽出一方丝帕,他知道,这是才洗的,还没擦过汗。他飞快把手帕叠了几层,压在伤口。动手的同时向桑宏达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桑宏达,快备车,去医院!”
还没等桑宏达转过神儿来,叶碧菡已飞速折回客厅,见到此景,忙道:“抱着她,随我来!”
重儿抱着桑梓晨,吴氏哭喊着跟着后面,飞快下楼,来到门口的车上:“胡叔,去最近的医院,注意不要颠簸,快!”
老胡见有人负伤,连忙发动车子,向西驶去。
吴氏拉着刚刚转过神儿来的丈夫也上车尾随而来。
老胡把车子开到夏氏医院,他与重儿托抱着桑梓晨迅速来到急救室,医生见了,也忙询问情况,准备急救。叶碧菡确一溜小跑上楼,去找夏院长,求找好大夫。
两个府里的人们就在急救室外等候,只有重儿在身旁急着搓手,不停地呼唤。缝合前注射麻药时,再次的疼痛让桑梓晨幽幽醒来,但是她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心中砰然一慌:怎么,我看不到了!然后,又吓昏过去。在她睁眼之际,重儿忙紧握她的手,:“梓晨,梓晨……”
没有回声。医生一边操作着一边告诉他:“你只管轻唤她!”但是,直到麻利的大夫将桑梓晨的额头伤口缝合,她再也没有醒来。桑梓晨被送入病房,打上点滴,医生才来到病房外面,把家属叫进办公室,五个人忙站在医生周围,一个个早没了往日老板颐指气使的八面威风: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你是?”
“我是他爸爸,桑宏达。”
“啊,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医生好像措了措辞:“嗯,这样说吧,这位小姐的伤,主要是在大脑,脑震荡,知道吗,眼下还观测不出脑震荡的具体程度,还需要观察;小姐的手总下意识护着左胁部,我们检查过了,料无大碍,好像是被什么撞伤了,怎么回事?”
“这,”桑宏达深悔不已,“好像是被谁撞了一下,之后,就倒在门框上了,我也是一时没有注意,就……”
“嗯,明白了。”医生摇摇头:“桑先生,你好生厉害啊,就这么管教你的——,对不起,这不是我该说的。只是,令爱额头右侧发际下,缝了两针,可能要留下一道疤啊,唉,多么美的姑娘啊!”说着,手头没闲着,把开好的住院手续递给桑宏达:“去办下手续吧。”
叶碧菡从楞磕磕的桑宏达手里抢过住院单,来到门口,递给老胡:“你去。”
几个人来到病房里,见重儿蹲在病床边,一只手轻轻握着桑梓晨的前臂,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苍白的脸和头上左侧的厚厚的纱布,眼晴红红的,不时有泪滴落在床边:“梓晨,醒来吧!梓晨,醒来吧,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梓晨——,我们不会分开的,梓晨,醒来吧……”
一声声扯人心肺的呼唤把进来的人定在身后,没人出声。桑宏达此时心如刀割,他的痛楚比重儿还重,因为,他不能呼喊出来。男人,要时时默默承担着肩头和心头的分量,谁人知,有几何分量是自己造成的?
吴氏再也控制不住,哭着扒开桑宏达来到床前,又扒开重儿的手,抚摸着女儿的脸和头上的纱布,哭喊起来。桑宏达再也看不下去,转身来到病房外,下楼向楼边一个角落走去。叶碧菡见桑宏达有些失控,忙拽着重儿的手,跟在桑宏达身后,远远看到他在抹着眼睛。大约过了一支烟的光景,叶碧菡母子来到桑宏达身后,站下。
“颖公,实在对不起……”
桑宏达转过身,低头摆摆手:“对不起的是我。”
重儿截住他的话,语速飞快:“伯父,你真是个好父亲啊,你不乐意我们在一起,我们没说什么吧,你何苦那么笑里藏刀呢?你何苦不让她下楼送客呢?你何苦打她一拳呢?”
“她是我的女儿啊,我不是故意的啊,我……”
“我有几句不当说的话,说完就走。”叶碧菡尖刻而深刻地道:“你不是怕我们小门小户,好歹我也是叶氏集团的一员,说白了,你就是怕得罪花氏!我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运河桑氏向来独来独往,不屈服任何人,怎么这么怕一个亲家呢?说到底,还是怕日本人吧,你这样的亲家,哼,不做也罢!”
重儿随即接道:“若是梓晨是贫寒家的女儿,我也是百姓家的儿子,恐怕我们早就……做豪门的子女有什么好啊?命运掌握在谁手里,是自己吗?是动辄就杀伐的父母吗?是家族吗?桑梓晨,可怜啊,桑宏达,可悲啊!”说着,重儿又踉跄地向病房楼走去。
叶碧菡心中一凛,看了看重儿的背影,轻声道:“言重了,对不起。”说着,也转身向病房楼走去。
桑宏达呆呆地看着两人先后从身边离开,叶碧菡后面的六个字,他一个字也没有听到,耳边只是反复响这两句话:说到底,还是怕日本人;桑梓晨,可怜啊,桑宏达,可悲啊!
桑宏达掏出一个雪茄,哆嗦着双手,费好大劲儿才点燃。痛楚的思绪随香烟萦绕,却难以飘散:我桑宏达一个人承接祖荫,二十多年的打拼,好歹维护住这桑氏基业,有谁知道其中的艰难,有谁知道其中的辛酸,如今,不仅事业发达,而且还有六个儿子,比起中年而去的父亲来说,自己简直是辉煌啊!可是,为什么有了今天这样难看的局面,是我的错,还是梓晨的错?我是怕花氏吗,还是怕日本人呢,我是真的独来独往吗?女儿可怜吗,我可悲吗?
吴氏哭哭啼啼地来到外面,找到桑宏达,抓着他的衣服:“老爷啊,梓晨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啊?你为什么非得打她一拳啊?!”
“混蛋,我为什么要打她啊,我也疯了吗?!你不问问你的宝贝女儿,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小丫头片子,谈什么恋爱啊,伤风败俗!”
吴氏定定地看着桑宏达,突然松开抓着他腰带的手,一把抓住他的前心:“你才混蛋!”
桑宏达低头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近似疯狂的眼神:“你、你说什么?你在跟谁说话,啊?!”
“说什么,说你啊!”吴氏毫不畏缩,嘶哑着喉咙在向外喷火,用从来没有的气势和语速,像爆豆一样一口气质问道:“你的儿子能娶花恭春的姑娘,我的姑娘为什么就不能嫁到刘家呢?你说,你想拿她做什么交易,使她换回什么利益,你说啊?你那么多儿子,还没交易够吗,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啊,你是少她还是多她啊,你说啊?你那么大家业,非让独生女儿的幸福去维系吗?他花盛年算什么东西,干过一件好事儿吗?就一个半死不活的码头,就让你头大了吗?难道,还有把女儿嫁到花家吗,你怕他什么啊?你也不想想,这事儿让刘家传出去,是不是有损你的名头?!”
“好了!”桑宏达手向上一抬,把吴氏的双手格开:“你疯了,在外面胡沁什么啊!”说着,拖着吴氏向病房楼而去。
叶碧菡在病房外,见到两人回来,双手抱夹:“颖公,梓晨恐怕一时醒不了,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质问我们,我们俩就先回去了,重儿他非不走,随他吧,你若是看着不顺眼,就把他赶走。不过,刚才医生说了,要有人在旁断断续续地呼唤着她,还说,必须是梓晨想听到的呼唤。”
桑宏达听罢,点点头。然而,到了现在,还是一派大资本家的范儿,居然强挤出一丝笑意:“有劳二位了,你们先回吧。”
叶碧菡放下手夹:“晚饭后我们再来吧,失陪。” 说完,对刘文兴一点头,两人向楼梯走去。
刘文兴在车上气愤道:“碧菡,就这样走了?!”
叶碧菡叹了口气:“我们不要火上浇油了,还有,桑宏达非常刚性,我们说多了,反弹力会更大。我嘱咐重儿了,切忌不要再冲撞桑宏达,要一心照顾梓晨,这样或许还有机会。”
直到第二天中午过后,昏迷了二十四小时的桑梓晨忽然听到有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她手动了动,乱摸着。重儿一激灵,马上握住她的手臂:“梓晨,梓晨……”
“世……显……”
虽然声音很微弱,但在重儿听来,不啻一声美妙绝伦的春雷:“是我,我是世显啊!我在你身边,梓晨,梓晨,睁开眼啊!”他稳住她乱抓的手臂,因为手臂上还扎着吊针,“梓晨,睁开眼看看啊,我是世显啊,这不,妈咪也在这儿呢!”
桑梓晨用力张开眼睛,也只不过是半睁半闭:“为什么不开灯,还是蒙着纱布呢?”
虽然声音微弱,但吴氏听来,不啻一声痛苦绝望的炸雷:“梓晨!”她一把重儿推开,跪倒女儿头旁,在她脸上晃动着手:“梓晨,你看到了吗?”
桑梓晨微微晃了一下头,仅是微微的一下,就合上了双眸:“妈。”随着低沉微细的一声呼叫,双眼沁出泪珠,顺着眼角,流淌着渗入洁白的床单上。两串穿心的热泪,仿佛灼烧着后面站立着的桑宏达的心,不可一世的枭雄,眼里也淌落两滴悔恨的泪。
医生很快随重儿来到病房,查看了很久,又推着去检查了一番,随后送回病房,把桑宏达等三人叫到医务室:“桑先生,刘公子,桑小姐的情况不太妙啊,大脑里有了淤血……”
“你说什么,快治啊,跟我们商量什么,啊?!”
医生向咆哮的桑宏达压压手:“桑先生,你听我说。对于脑出血,目下的医学界还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我们用的都是当今最好的药物了。还有,桑小姐昏迷的时间不算长,如果不再二次昏迷,会慢慢恢复的,到时候会自然复明的,但是,时间的长短,就看她的机能和造化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
桑宏达慢慢有了点儿理智:“好吧,大夫,您多费心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就靠你们了,什么桑先生槐先生,到了这儿,你们就是我们的先生!让我们做什么吧,无论去哪里请大夫弄药,尽管吩咐!”
“好了,我说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就是慢慢恢复,我们祈祷吧,桑小姐不再有昏迷就阿弥陀佛了。请回吧。”
三人从医务室出来,桑宏达深深地看了重儿一眼,怨恨尤加地道:“刘公子,你去休息休息吧,一天一夜了,多亏你了,带我向你父母问候啊!”
重儿知道,桑宏达不是下逐客令,他们是想跟女儿单独在一起,自己在这儿,人家是无法抒逸胸怀的,好在,桑梓晨已经醒来,相信她不会再有什么不测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爱她的人需要她。他点点头,来到病房,在桑梓晨的耳边轻声道:“梓晨,我先离开一下啊,你妈咪在呢,没事儿了啊,很快就会好的,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
“不许走,我怕!”桑梓晨突然抬手压在他的手上。
吴氏低头轻声道:“孩子,刘公子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就是他在不断地呼喊着你的名字啊,你啊,让他睡一会儿去吧,啊!”
桑梓晨的眼角又滚落出两颗泪珠:“嗯,好好休息,我等着你。”
重儿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飞速跑出病房。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桑宏达夫妇出现在夏氏医院,而且还大喊大叫,很快就被人注意,就连同来医院的原因一并传扬开来。虽然桑宏达不与人过多交际,但是三亲六故也比他人不少,第三天上午,就有好多人来医院探望。第一个来访的就是消息灵通的花府大少爷、桑府亲家花恭春,他手捧鲜花从车上下来,在病房楼拐角就碰到了桑府大管家桑田。
旧社会,大户人家的管家或账房多被主子恩赐府姓,比如,花府的花青梅、青竹、青兰、青菊,就是附庸风雅恩赐的名字,他们的本姓原名早已不为人知。
桑府有五个管家,分别掌管着桑氏父子四个府上的内务和码头,他们分别是桑田、桑园、桑圃、桑林、桑树,好在没有叫什么桑枝桑叶,也不像花府管家的名字那么让人恶心!
“哎哟,亲家公,您来了,里面请。”
花恭春知道这个管家比另外三个少爷府的管家厉害得多,什么事情可能比桑家少爷知道的都多,不敢太慢:“桑田啊,很忙吧,请问,颖公在吗?”
“在、在,我领您进去。”桑田带路来到高级病房,在小会客室里见到正低头养神的桑宏达。
“颖公!”花恭春知道这是病房,把语声降了三度。
桑宏达抬头,见是亲家,忙站起身:“花兄啊,你这、怎么?请坐。”
花恭春把鲜花交给侍立的桑田,坐在亲家身边,关切地问:“听人说,令爱住院了,怎么回事儿,没事儿吧?”
“哈,这事儿传得到快啊,好啊,亲家是第一个来的,谢谢。”桑宏达见桑田斟好了冰茶,示意让他出去。伸手客套道:“请。有劳花兄跑一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小女不小心把头碰破了,流血很多而已,无非是打几天吊针好好休养些日子,呵呵!”
“哦,这就好。”花恭春是个泼皮混混的大爷,横冲直闯还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那么,还用你在这儿盯着吗,走,让兄弟我好好请请你!”
桑宏达心中有气,什么东西啊,你!可是,他也知道这小子不是故意。正在想法推辞时,桑田又来报,新丰会社田中敏行求见。
桑宏达一怔:“你告诉他的?!”
“没有啊!”花恭春见他的目光中带着愤懑,心中道,碍我的屁事儿!不过,最好别在这儿跟小鬼子碰面,连忙道:“既然你有客,小弟告辞。”
还未等花恭春走到门口,田中就兀自来到小客厅,迎面见到他,就向花恭春浅浅一躬:“花先生也在啊,好啊!”田中也自觉地压低了语声。
“田中先生,怎敢劳动您的大驾啊!”桑宏达站起身请二人就坐:“是谁如此多事,还让先生跑一趟,小女没事儿了。”
田中向后面的川崎挥挥手,川崎将礼物奉上,桑田接过。田中这才慢条斯理煞有介事地关心道:“桑先生,头上的伤,不可大意啊!川崎,叫主治大夫过来。”
桑宏达刚要拦阻,田中一伸手:“桑先生,你的还是听田中的吧,嘿嘿!”
主治大夫来到客厅,田中问道:“桑小姐的伤情如何,你的仔细地说说。”
大夫看了看屋里的人,就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田中回道:“桑小姐三天来神智正常,伤势已经稳定了,正在恢复期,视力也有了一些,这就说明恢复的不错。”
桑宏达挥挥手,赶忙把大夫打发出去:“有劳了,你去吧。” 转对两位道:“谢谢二位,百忙中来到医院。”
“大东亚共荣吗,呵呵!”田中可能是闲来无事,想调侃一下这位中间派:“你怎么理解大东亚圣战啊?”
桑宏达没有思考,就立即答道:“大东亚圣战好歹有个‘战’字啊,比大东亚共荣实在些。怎么理解圣战,我说不好,但是,你们日本怎么说也是小邦之地,以我看,拥有了朝鲜半岛和东三省,绝不应该再得陇望蜀,否则,分兵过于单薄,会顾此失彼,被各个击破,说不定就会以失败惩戒你们的贪得无厌。”
出乎意料,田中深深地点头:“桑先生,你的分析我很赞赏,我的也有此一结。你若是我们的首相,或首相有你的想法,就好了!我是军人,没有选择啊。”
桑宏达站起身:“谢田中先生了。就劳花贤弟代我款待田中先生吧,我呢,小女这样,实在没有精神,田中先生不会见怪吧?”
田中明白,这个桑宏达向来对日本人敬而远之,嘿嘿一笑,也只得站起来:“桑先生,上次的泰和,就没请到先生,这次又,中国有句话说得好,缘分的没到。田中再次地预祝桑小姐康复。也不劳花先生了,田中告辞!”
桑宏达让桑田送客,自己在屋里转了两圈,感到今天分外的炎热,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咚咚咚喝了几口凉茶,抓起衣架上的上衣,可谓夺门而出。楼门口送客的桑田,见老爷大步流星地从楼上下来,正要问,桑宏达吩咐:“你去客厅吧,站这儿干什么啊,不知道热吗,谁若问起我,就说我去码头了!”
桑宏达刚走,叶碧菡的小车就停在了病房楼外,这是三人第三次来探望了。三人来到小客厅,吴氏忙给三人让座,重儿先进了里间,刘文兴夫妇在外面跟吴氏寒暄着。
重儿来到病房里,攥着桑梓晨的臂膊。浅睡的桑梓晨感觉到了,她把头扭向外面:“世显吗?”但是,桑梓晨没有睁开眼睛。
“梓晨,还好吗,头还疼吗?”重儿看着她跳动的睫毛,没有问眼睛如何。
“不那么厉害了,就是头晕。三天了吧,该好了。”
“医生说了,这个得慢慢来,千万不要心急,知道吗?!世显有得是时间。”重儿又道:“你不想知道今天的课吗?”
桑梓晨合着眼睛:“世显,你真要命,我的脑子哪里放得下那些东西,莫非你上得下去课?!”
重儿一听:“嗨,梓晨,你真是会冤枉我啊!我无非的想让你分分心啊,你不听就不听呗,干啥非打我一巴掌!”
桑梓晨的手找到他的:“哼哼,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你刚才的话,强似一巴掌!”重儿稳住她的手:“别动,有吊针!”
桑梓晨扬起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摸着头上的绷带:“是不是要留下条疤啊!”
重儿听了一笑:“梓晨,你问了有十次了吧,呵呵,我再回答你十次,有什么呢,尤其是女孩子,你们不是头发长吗,蛮可以遮挡的啊!”
“有疤多难看啊,尤其是在脸上,怎么好意思见人啊!”
重儿轻轻捏了一下她小巧而优美的鼻子:“你还准备天天出去让谁看吗,还有,你得必须把头发拢向脑后,让人看完了,再拢回来,是吗?”
“呵呵!”桑梓晨突然被他逗笑了。
三天来重儿不是第一次逗心上人笑,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虽然很轻很短很苦楚,但还是给重儿以莫大欣慰和鼓舞:“知道吗,你的笑声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我们也听到了!”叶碧菡在后面突然轻声说道。
“伯母,您什么时候来的,世显,请伯母坐下。”
看着桑梓晨这时还如此遵循礼节,听着她跟重儿那么亲密的语气,叶碧菡心中不断翻腾着对桑宏达的怨恨甚至是憎恨。她款款坐在重儿让开的凳子上,摸了桑梓晨的满含笑意的愰白的小脸:“梓晨啊,努力啊,快些好起来,你们还要结伴上学呢,知道吗,重儿自己都学不下去了,呵呵,听到没有?”
桑梓晨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的叶碧菡,如同一张微微晃动的盘子。叶碧菡看着她水汪汪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她那带有问号的明亮的眸子,知道她在努力搜寻,努力摄人每一丝光亮。桑梓晨指指头上的伤口:“世显说不清楚,您看看头发能盖到伤口吗?”
“能,当然能啊,都问很多遍了,听说啊,注意力对伤到的地方太集中了,对恢复不好,以后别问这个了,好不好?”叶碧菡胡乱编了一气,笑着端详着脸色虽然愰白,但仍遮不住魅力的芳容,突然热血上涌:“闺女,我见到你爸,一定告诉他,不答应我们不要紧,一定先答应你做我的干女儿,梓晨,你说行吗?”
“伯母,好的!”
叶碧菡突然想起李大妈在认她的时候,当时肯定也是这个心情,无论是自己认的李大妈,还是要求桑梓晨认自己,都是一种超乎友情近乎亲情的那么一种微妙的幸福在里边。她站起身,对一旁的吴氏一笑:“桑夫人,您看?”
吴氏明白,当即笑答:“这个吗,我满能做主的,梓晨,改口吧!”
此时的桑梓晨心头涌上莫名的幸福,也同时涌上一派无奈的惆怅:“干妈。”
“唉!”叶碧菡笑了,她体会不到小女儿此时心中的尴尬,随即从右手中指褪下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拿起桑梓晨的右手:“孩子,干妈没携带什么好东西,这个送你吧!”说着,给桑梓晨带上。当她转过头想看看桑梓晨的笑靥时,见到的却是两串晶莹的泪珠滑向脑后。
她心中一翻:叶碧菡啊叶碧菡,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此时这个称谓无疑是在表明,我叶碧菡放弃了她和重儿的感情,成了无奈的干兄妹。她想到此,恨不能打自己一记耳光,但是事已至此,绝无挽回之理。
她想了想,俯下身,轻轻的却有力地说道:“梓晨,干女儿绝不是我的目的,知道吗,眼下,你爸爸不好折头,咱们先慢慢来,知道吗,等有了机会,呵呵,也就是有了台阶,我们再争取啊!这个干女儿也是给他个台阶下,不要把路堵死吗,知道吗,此时的人,就是翻过错误的倔驴的人,若是硬来,很容易弄巧成拙的,孩子,你懂吗?”
其实,不要说桑梓晨,就是叶碧菡自己也对自己这套“圆滑的挽救”都不懂。
桑梓晨眨了眨双眼,表示“理解”。
“重儿,你先在吧,妈有点事儿,我们先走了。”说着,站起身,跟吴氏道别,和刘文兴一路来到楼下的小车旁,迅速钻进车里。
叶碧菡头仰在座椅上,仰叹一声:叶碧菡啊!
“怎么了?”刘文兴眨着眼睛问了一句。
“这个怎么好意思说呢,”叶碧菡摇摇头:“总之,我做了一件糗事,哼!”
“咱们去哪里啊?”
“回府!”
“你不说有事儿吗?”
叶碧菡扭头看着认真的丈夫,捏住他的鼻子,恶狠狠地道:“斋哥,你还能再可爱些吗,啊!老胡,回府。”
正是:话一出口方知悔,人到难时倍思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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