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美玉突然接到女儿一所三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气得拿梦南柯做出气筒，在家里骂骂咧咧的，这个家像炸开了锅似的，再也不

    能平静了。

    梦瑶昨晚又做梦了，无情的烈日如火焰般毫无遮挡地喷吐到大地上 , 广袤

    无垠的沙漠被烘烤得像个蒸笼 , 热气袭人。沙漠上的旋风把黄沙卷起好高 , 像

    平地冒起的狼烟 , 打着转在沙漠上飞跑。滚滚沙浪向前涌动着 , 像一只只无形

    的大手 , 将沙漠掀去一层又一层。只见天昏地暗 , 沙浪犹如无数巨蟒奔腾、狂舞。

    她和晓啸跟在一支沙漠探险队身后，在茫茫沙漠里艰难跋涉。烈日下，队

    员们个个口渴如焚、身心疲乏。这时水喝完了，缺水威胁着他们的生命。梦瑶

    在梦中搅动舌头，干渴难耐之下突然醒来，喝了杯水又爬上床辗转反侧，这样

    一直熬到大天亮。

    太阳升得老高了，肚子很饿，就去叫妈妈，连叫几声，她妈佯装没听到，

    她知道妈心头的怨恨不少，她噙着泪站在客厅里没作声。不一会儿，梦南柯提

    着公文包从房间里钻出来出了门，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梦瑶噙在眸子里的泪

    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面颊上滚落下来，滴在单薄褶皱的裙裾上，一缕缕清风从

    窗外轻轻拂来，抚摩她的面颊。

    她走出房门，迎着朝霞，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一会儿来到了小河边，望

    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她如一只迷途的小羊羔，孤独无助。

    梦瑶在父母的呵护和宠爱中长大，从小到大，从未受过父母亲的冷落和歧

    视。这下，母亲突然赌气不理她，她纳闷。父亲清早出了门，看到父亲出门时

    那不屑一顾的眼神，她怯懦害怕。她觉得自己在家里已成了不受欢迎的孩子。

    这样待在家里，待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在这人生转折的沮丧一刻，没有一

    个与她倾心交流的朋友，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处讲。晓啸现在咋样了？这辈子

    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整个暑假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每当繁星闪烁的夜晚来

    临时，她独自一人来到小河边，望着哗哗的流水出神，望着天边的北斗遐想。

    那颗最亮的星一定是晓啸，她把白天所有的思念向他诉说，说完向着他笑，最

    亮的北斗总是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似乎在鼓励她坚持，坚持过完暑假，上完大

    学，从长计议，他会等她！等她到地老天荒，等她到海枯石烂，等她到山无棱，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很多日子里，梦瑶面对孤灯直痴得昏惨惨更阑夜深，直熬到明皎皎斗转星

    移。她抑制彷徨的眼泪，抑制哀愁，抑制悲伤，奢望能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

    了以精神上的慰藉，也让父母高兴高兴。可这一盼，反而盼上了来自家庭的种

    种怨艾与歧视，来自心灵最隐晦的痛。她仿佛看到秋瑾、雅安、青莲她们都考

    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她们是那样洋洋得意，兴高采烈，她们的爸爸妈妈是那

    样喜笑颜开，视她们若掌上明珠。她仿佛听到晓啸的祝福声，祝福她考上了一

    所名校，期待以后相逢。然而，有谁知道她的现在？她辜负了所有朋友的祝福，

    辜负了老师和爸妈过高的期望，她相信柏拉图式的爱情，柏拉图说 :“有的人

    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流星，瞬间迸发出令人羡慕的火花却注定只是匆匆而过。”

    既然是流星，只是匆匆而过，那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在这条小河边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大半天了 :

    《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

    马头琴声在晴空中荡漾

    喜讯传到银色的毡房

    银色的毡房

    啊 欢迎你呀欢迎你

    可爱的姑娘

    啊哈嗬咿

    草原就是你的家乡

    也就是我的家乡

    ……

    远方传来晓啸嘹亮的歌声，那不是歌声，那是晓啸美好的憧憬。那是晓啸

    笃定的誓言：“桃枝为约，月老为媒！此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

    见！”

    她相信柏拉图所说，她已经不可能拥有他了。

    梦瑶是有敏锐思维的，她自小就怀揣人生的梦想，上大学一定上北大中文

    系，做人一定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成名一定要成为一个像张爱玲、琼瑶这样

    的大作家。

    她天资聪颖，记忆力很强，三岁就能吟唐诗，上小学时，她就捧起了十九

    世纪法国文学大师雨果的《 悲惨世界》，在微微灯影下默默地读。这部书最

    能代表雨果的思想艺术风格，以卓越的艺术魅力展示资本主义社会奴役劳动人

    民的残酷现实。因为这部书的感召，她的幼小世界就有一种对人生，对情感迥

    然不同的理解。

    后来她的阅读范围有了更深层次的扩展，尤其喜欢拜伦的爱情诗篇，如《当初我们两分别》、《闲散的时光》、《唐璜》、《给一位淑女》、《我看过你

    哭》等。

    《我看过你哭》她还记忆犹新 :

    我看过你哭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

    涌上你蓝色的眼珠；

    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

    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

    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

    在你之前也不再发闪；

    啊，宝石的闪烁怎么比得上

    你那灵活一瞥的光线。

    仿佛是乌云从远方的太阳

    得到浓厚而柔和的色彩，

    就是冉冉的黄昏的暗影

    也不能将它从天空逐开；

    你那微笑给我阴沉的脑中

    也灌注了纯洁的欢乐；

    你的容光留下了光明一闪，

    恰似太阳在我心里放射。

    这些诗作对她影响很大，她把爱视为人的生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她与晓啸的爱用她自己的话说 :“是一种颠覆人生爱情观的一种忤逆的爱，是

    常人不能接受的。”

    现在，她处处受到母亲的约束、牵制，高考考得这么差，她无颜见江东父

    老，父母对她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如果父母知道是因为她与晓啸的感情而

    导致这样的结果，她就没法活了。

    如今，梦瑶困在大山里，与外界隔绝，她的双脚走不出母亲的手掌心，就

    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打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她要告诉晓啸，越过奈何桥，

    就在三生石上等他。于是，她把事先准备好的纸笔拿了出来这样写道 :

    亲爱的老师 : 你好！

    当你看到我写的这段文字时，我已在三生石上眺望你多时了。

    自从那日回到我的家乡，感情的烈火一直在煎熬着我，使我日臻憔悴，抑

    郁成疾。

    秋风劲，情意绵。一枕愁绪，数月离索。

    秋依旧，人消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枫叶红，舂陵阁，山盟归隐，情书难托。

    觅人间真情吾与汝，历经流言蜚语，更那般垂暮相思缠绵，依依不舍。

    然人生并非如此多娇，近日母怨父离，家无宁日，夜不能寐，舂陵滔滔东

    流去……

    自古红颜多薄命，香消玉殒，我乃随风而去……

    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你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梦瑶绝笔

    金 秋

    这封遗书没有收信人姓名，不知是写给谁的，她是告诉乡亲们，她心中装

    着爱，别人看来是忤逆的，是苍白的。为了这份爱，她失去了理想中的名牌大

    学，失去了爸妈的宠爱，她对人生、对以后的生活完全丧失了信心。

    写完，她把这封沉甸甸的遗书捏在手里掂量着，苦恼着，哭泣着 :

    十八年来，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出生在农村却分不清麦苗与韭菜，

    分不清大蒜与洋葱，不知道下地锄草、耕种，不知道碗里的饭是咋来的，更不

    知道她降临人间给父母带来怎样的爱与恨，父母为何吵吵闹闹，母亲为何唉声

    叹气，愁眉紧锁，父亲为何彻夜不归？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无知！

    梦瑶写好了这封遗书，她再也没有退路，没有选择，否则，她就不是梦瑶了。

    她伫立岸边，久久凝视， 舂陵河的水就像一位多情的女郎，时而悠悠扬

    扬挽歌，时而悲悲戚戚啜泣。她环顾四周，没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的农夫，也没有骑牛过舂陵、嬉笑卷洪波的牧童，眼前呈现出一派萧瑟冷落的

    景象，人世间的一切没有半点值得她留恋的了。只见她迈开双腿一步步向着河

    心走去，滔滔江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际，漫过头顶，一缕青丝浮在水面，河水

    无情地撕扯她的头发。一个黑影在江心飘浮，艳阳高照的秋日，忽然天昏地暗，

    乌云乍起，只见一叶舴艋舟顺流而来，在沉浮的黑影旁打住……

    “啸、啸、啸……我是瑶瑶！我是瑶瑶呀！”

    “醒了！醒了！瑶瑶醒过来了！瑶瑶醒过来了！瑶瑶醒过来了！瑶瑶、瑶

    瑶、瑶瑶……”尹美玉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呼唤着……

    梦瑶慢慢睁开眼，忽然看到身旁围满了人，喃喃自语道 : 这是什么地方？

    我在哪里？她看到了妈妈，“妈妈，你哭了，你怎么哭了？”她说话的声音小

    得如蜜蜂嗡嗡。

    “孩子，你在做梦吧！你已做了两天两夜的梦了。”

    “我在学校，在老师房里。老师房里有玫瑰，有蔷薇，有我喜欢的诗歌、

    小说、还有很多很多……”

    “傻孩子，你昏迷两天两夜了，你抬眼看看你在哪里？身边都有谁？”

    梦瑶斜着眼看了看，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伫立在她跟前向她微笑。

    “怎么啦，这是医院？我为何躺在医院里？”

    “你摔跤了，把心也摔碎了，孩子！”梦南柯说话了。

    梦瑶看了看父亲，忽然想起 :“哦，爸，那天你不是提着公文包走得很远

    很远了吗，咋又回来了？”梦瑶吃力地说着，说完又慢慢闭上了眼。

    尹美玉挨坐在女儿身旁，仔细揣摩梦瑶在梦中呼叫的“啸”。

    这个“啸”何许人？她似乎忽然明白了，哦！这个啸就是女儿诀别信上的

    那个人，那人咋样，多大岁数，是富二代还是名门权贵，是不是抛弃了女儿？

    这个暑假，尹美玉看到女儿总是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到了晚上，独自一

    人站在小河边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她知道女儿有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事，可

    每次绕着弯子探她的口气，她总是以一声“妈呀”这样的语气搪塞着，她没有

    办法走进女儿的世界。毫无疑问，她所叨念的“啸”就是这次出事的祸根。

    “女儿啊！女儿！你才十八岁啊！十八岁为一个人去寻死值得吗？”尹美

    玉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可怕，都什么年代了？这孩子也太傻了吧！

    大夫看到梦瑶又沉沉睡去，便招呼尹美玉他们保持安静，让她少说话，更

    重要的是让她开心，不要提及她伤感的人和事。让她慢慢忘记过去极度悲伤的

    事。这样，才能恢复健康。

    尹美玉把医生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这一日相安无事。

    梦瑶经医生精心治疗，完全恢复了记忆。她问：“谁救了我？他为什么要

    救我？”

    尹美玉告诉她，“救你的好心人只说了句这孩子感情太脆弱，连名也没留

    就走了。”

    好心人又是怎样知道梦瑶的感情太脆弱的呢？原来，她写的匿名诀别信用

    牛皮信封装好放在河边那块青石板上，也被好心人发现了。

    梦瑶听了母亲的话，为好心人救了她感激得又流出了眼泪。

    “傻孩子，别哭，以后有什么就跟妈好好说，有什么瞒着别人，也不要瞒

    着妈，妈是你的唯一啊！”

    是啊！梦瑶是在妈妈的包容和宠爱下长大的，为了她，妈放弃了一份做幼

    师的好工作，为了她，妈与农村千百年来的封建思想不屈不挠抗争，别人骂她

    “冇娃鸡婆，半边蔸老”，她忍了。梦南柯说她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女娃，长

    期抱怨不回家，她受够了孤独寂寞，她认命。为了女儿的学业，她放弃一切耐

    心辅导女儿功课，孩子聪慧过人，上了全市重点高中后她曾高兴得彻夜未眠，

    她憧憬着女儿的美好未来。

    而现在女儿竟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与她诀别，她怎能面对？几天没吃上一顿

    好饭，几夜没睡个好觉，现在女儿突然开口与她交流，她终于笑了，她感谢苍

    天有眼，感谢好心人救了她女儿。

    梦瑶从医院回到家里，整天关在闺房里读读书，写写诗也不出去走走，还

    是心事浩茫、愁眉不展的表情。尹美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什么办法能让

    女儿开心呢？

    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治”。

    她要好好地跟女儿聊聊，找到那个叫“啸”的人，他是玩弄后抛弃了梦瑶，

    还是被另外更优秀的女孩从她身边抢走了？这个“啸”何许人也？风流倜傥，

    纨绔一族？抑或是有一种特别能引诱女孩上当的魔力？不然一个才刚谙事的女

    孩不会做出这等拿生命开玩笑的事，这种事只能上溯半个世纪前才有的，现在

    都什么时代了！多少的山盟海誓化为乌有，多少的恩爱似漆一夜反目成仇，多

    少的心意如胶一朝成为两脱壳的布鞋一双，多少的卿卿我我瞬间又是嘀嘀咕咕，

    分道扬镳。人间哪有直叫人生死相许的爱情？尹美玉百思不得其解。

    “瑶瑶，瑶瑶！吃饭啦！”尹美玉做好中饭这样大声叫着，梦瑶在屋子里

    应声着 :“妈，你先吃吧！”

    “乖女儿，饭菜凉了，吃进胃里不好，还是趁热吃吧。”尹美玉一个劲地说。

    梦瑶从屋子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尹美玉定睛一看，厚厚的一

    本《西厢记》。

    《西厢记》是我国家喻户晓的古典戏剧名著，它叙述了书生张君瑞和“相

    国”小姐崔莺莺邂逅、一见钟情，经红娘的帮助，为争取婚姻自主，敢于冲破

    封建礼教的禁锢而私下结合的爱情故事，表达了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和反抗，

    以及对美好爱情理想的憧憬和追求。在当今仍有些青年男女仿效其中故事而荒

    废学业，把理想和前途一并抛弃。

    尹美玉也曾看过这本书，她知道女儿一时难以走出被情感困惑的阴影，只

    有钻进这样的书里打发时光。

    “瑶瑶，妈想与你谈谈！”饭还没吃完尹美玉就发话了。

    “那个啸是什么人，家庭背景咋样？在哪儿当官，抑或富二代？”尹美玉

    这劈头盖脸几句弄得梦瑶一下子停住碗筷，饭也吃不下了，欲起身回到房间。

    尹美玉见状，觉得自己又伤害女儿了，忙拉着女儿坐下，梦瑶深情地望着妈既

    难过又无奈地坐了下来。

    “瑶瑶，我知道你心中有难言之苦，妈愿意陪你走出大山一趟，若不让妈

    陪，妈答应你一个人去，去跟你的好友玩上十天半月都行，可要玩得开心，不

    能有任何闪失哟！”

    “妈，真的吗？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梦瑶摇着妈妈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

    撒起娇来。

    “瑶瑶，妈也年轻过，也痴情过，妈也懂男女私情，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尹美玉说完，乜眼看了看女儿。

    妈妈一下子变得这么开明，这么懂女儿，梦瑶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崇敬，人

    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她又变成了妈妈的宝贝儿了，她为有

    这样的好妈妈而骄傲、自豪！接着她唱起了 :

    妈妈呀女儿已长大

    无须您牵着我的小手

    走过春秋冬夏

    噢妈妈

    我的好妈妈……

    梦瑶越唱声音越小，小到侧耳才能听见。

    女儿的娇嗔，女儿的小鸟依人，其至女儿的霸气，都来势凶猛地在尹美玉

    的血液里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