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6年的春节刚过，大地渐渐从寒冷中开始复苏，但是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些寒意。山东中部一条西去的叫做清口河的南岸上，几个村庄里有些血缘连带的十多个亲戚，以及他们各自的一些邻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人，因着生活所迫，背井离乡，手提肩挑怀抱，开始了闯关东的生涯。

    他们经过长途跋涉，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了东北——这个中国最寒冷的地方。当时他们就远远看见背着孩子插秧的高丽人。他们逐渐地分散开来，最近的邻居也要有二十多里地，和高丽国的人也算是近邻了。他们落地是要生根，在广袤肥沃、走路时时常会陷脚的大地上，因为找不到一块石头，就用空心柳和泥巴垛子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竖起来能够超过屋檐高的“杨草”苫在了房顶上。

    有了房子就有了自己的家。

    在这些人中，有我母亲的爷爷奶奶——我的老姥娘老姥爷，有我母亲的父母——我年轻的姥娘姥爷——他们在闯关东前于关内刚刚完婚。还有我母亲的三姑——我姥爷的三妹——我的三姑姥娘。我姥爷的大姐二姐，因为已在关内成了婚就留在了关内。

    三姑姥娘这一年十一岁，却已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高高的身材，白白大大的四方脸盘，脑后绑了一条带长梗子的长辫子，三寸金莲，只是脸上有几个不仔细看就看不出的细小麻子，显然那是小时候出疹子时落下的。三姑姥娘比我姥爷小了六岁。

    我姥爷是只有一只好的左眼，右眼是一只看不见东西的“菠萝眼”，也是小时候大约三四岁的时候出疹子落下的。当时发高烧的姥爷右眼珠子从眼眶里出来，一直长长地搭到颧骨下的腮帮子上，开始因没钱治疗只能䞍着。后来听人说吃肉中长出来的蛆就能将眼珠子收回去。正好老家西栅栏子大门里的财主——姥爷家不远的一个本家家中放坏了肉，长了蛆，他对老姥爷说：“你嫌吧？不嫌就拿去吃。”

    给财主家扛活的老姥爷早被算命先生算出命里无儿，这时诚恐诚惶地赶紧接了生了蛆的肉拿回家去，连肉加蛆一块炒了鸡蛋让我姥爷吃，姥爷的眼珠真的开始往回收了。老姥爷于是又想办法弄了钱来，再去买了肉回来让肉生了蛆，继续给姥爷炒鸡蛋吃。爱子如命的老姥爷并不想让算命先生的话应验，他尽其所能做他能做到的一切。后来姥爷的眼珠子都收回到眼眶里，只是不再那么黑白分明，而是混沌一片，变成了有点发蓝的、并且有点鼓的“菠萝眼”。

    老姥爷在家人中属于中等偏下的个头儿，老姥娘却属于女人男人中都不算矮的身材，一米七，四方大脸，小脚，漂亮、善静，三姑姥娘就随她，包括个头儿。我姥爷则随了老姥爷的身高、脸型、勤劳聪明。与姥爷同年的姥娘却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并且还多少有那么一点邋遢。

    姥娘姥爷是姨表兄妹爱好成的亲，而且他们都有一个相重的小名，曰：民儿。也许是因此，我老姥娘和我姥娘的婆媳关系极好，老姥娘本也是一副善良的模样。只是婆媳俩一个长相好而干净利落，一个长相并不那么好而且邋遢。

    这样的一家人来到东北，安下营扎下寨之后的第三年的冬天，一个将大地都冻得开了裂的天气里，我姥娘姥爷的第一个孩子——我的母亲降生在那里，这一天正是1929年农历的腊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