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上 第三十五章  父亲再次虎口脱险

更新时间:2019-03-29 23:21:32 | 本章字数:3264

    一天父亲和岳老二又在集上转悠,正碰上商会里的地保岳传庆,他对父亲说:“大兄弟,我给你找个活儿干吧?去装车,不远,往南十来里路,过去紫石镇就是。不管你干三个月还是两个月,只要去了顶上个名,接着就能领到一百五十斤谷子,还有一百五十斤谷子,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去领。还有,只要报上名,到了区里接着就能吃上疙瘩咸菜、白面馒头和锅饼。”

    父亲和岳老二一听就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是自己幸运,正好被砸中!于是就去商会里报了名。我奶奶和我父亲、岳老二和他母亲就各自领了一百五十斤谷子放到家里去。

    那时泰安分八个区。父亲和岳老二先到了镇上的宽家胡同一个叫大车门的地方,在那里呆了十多天等人集合,总共来了一百二十多人。然后坐火车去了泰城育英中学,凡是从我们镇上去的人都归在第八区,全县有好几百人。天天不用干活,到了饭时,就供给白面馒头或锅饼,配着疙瘩咸菜吃,开水管个够!吃起来那个香!简直就和神仙生活样!这对当时正贪玩调皮的父亲来说充满了诱惑。

    又等了一星期后那天上午九点多,一集合就给戴上“劳工协会”的袖章,又发了一斤锅饼,还有咸菜,前边有人带着,后面有人跟着,两边还有人看着,都是些日本人,上了刺刀,顶上火,向火车站走去。等人们一进到大闷罐火车里去,门口立刻用铁条给拧上了。父亲当时就想,坏了,凶多吉少!不知道被拉到哪里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那年秋天父亲十四岁半,岳二大爷也不过十七岁。

    大闷罐车一路没停,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大家才下了车,有许多日本人在那里看着,还有二鬼子,是一个叫姚庄的煤矿。劳工们脱得浑身一丝不挂,查体,包括听内脏、看眼睛、量身高、测体重,由日本女子给操作。同时把衣服给蒸了,怕有传染病。很快衣服未干,潮乎乎地就穿上了身。接着就去吃了这一天中的第二次饭,也是这一天中最后一顿饭。一个大窝窝头像小盆子,又是橡子面的,黑不黑,黄不黄的,不知是苦还是酸,根本拿不到嘴上去,但还是得咬着牙往下咽。

    此刻天色已晚。刚吃完饭就有人喊“集合”,于是编号,十人一个房间,在成排的红瓦房里住下。父亲在他那个房间里年龄最小。当时父亲带了一件奶奶给他缝的大襟大棉袄,左侧一溜核桃疙瘩的扣子,下摆到小腿肚子处,相当于后来的大衣。父亲每出门就把它带上,冷时穿在身,晚上休息时一半铺在身下,一半折过来盖上,又像是他的护身符。房子外面是端枪的日本人,大家都被看上了,哪里都不能去!

    这时同一房间里一个老者看着这阵势说:“看来这个活儿不好干……”

    第二天在院子里像犯人放风那样逛游时,我们镇上一个叫秦大胜的人敞着怀,带着双匣子枪,四十多岁,戴着礼帽,上身里面是白衬衣,外面是青便褂,下面扎着裤角,青布鞋白袜子,看见父亲他们说:“嗨,你们怎么来了?日本人拿中国人根本不当人!喏,看见北边那个高架子了吗?窑口!头一天下去一兜子十二个人,第二天能上来七八个就不错了。弄不好一个也上不来的时候也有的是,只要下去就是白白送死!”

    父亲忙问那个比我爷爷小不了多少的人:“那怎么办呢?”

    那人说:“也不要紧,你们在这里还得歇一个星期才下井。晚上你们去找我,他们咱管不了,咱兄弟们不能拽在这里!”到宿舍里一说大家都害怕。

    同屋一个姓杜的人挺壮,高个儿,会武术,走路轻飘飘的没动静,曾经给“道尹”(相当于地委书记)跟过班。后来回家卖长命书,混不下去了,才上这里来。

    姓杜人的问父亲:“小兄弟,咱家是哪里?”

    父亲回答:“清口。”

    姓杜的又问:“清口那里?”

    “清口街上。”

    “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我娘一个人。”

    姓杜的继续说:“咱怎么也不能拽到这里!不说别的,光这一个星期就把咱都饿坏了。”

    半夜姓杜的人让四五个年龄大些的人解下扎大裆裤的腰带,一根腰带就有一人多高。又找到根长烟袋,他说:“我就起这个作用,把你们一个个都拔上去,上去了我就管不了了。是死是活,到底能不能出去?那就看大家的造化了。你们是清口,我是柳南的,隔着十多离地,咱做个朋友!”随和大家握了握手。又说:“这样,数这个小兄弟小,到时候咱先让他上去……”

    父亲急忙插嘴说:“还有这个岳二哥,俺一堆来的!”

    姓杜的继续说:“到时候大家别着慌,听我安排,我得想法把咱这些人都拔上去!”

    到了深夜,我们镇上的秦大胜也找了一根长烟袋,和姓杜的人悄悄带着大家走向第一道铁蒺藜,他们用长烟袋一别,铁蒺藜上就有了可以钻过人去的空隙。总共有三道这样的铁蒺藜,一道电网,外面还有两道深深的交通沟。三道铁蒺藜是在木桩子上挂着,两边还有斜坡;电网在一堵高高的墙上,外面没有斜坡,是直上直下的,下面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这就是第一道交通沟了。

    爬有电网的墙的时候,秦大胜和姓杜的人将长烟袋别在墙上,让大家踩着过。

    父亲过第一道交通沟时,两腿一屈,两眼一闭,心想:“反正就这么着了,是人不死,是财不散,是北瓜就结不了葫芦瓢儿,豁出去了!”

    沟那边姓杜的人已经先过去了,将父亲拔上去,后面就不停地有人跳下来。这样一跳不要紧,惊动了院里的大狼狗,狗一咬,探照灯就照了过来,架在高处的机关枪也“哒哒哒”地响起来。

    这下大家着了慌,开始乱爬,父亲也到底不知道是怎么过了第二道交通沟,好在岳老二紧紧地跟了过来。于是两人牵起了手,上了交通沟不远就是高粱玉米地,他俩不敢走大路,光钻庄稼地。后来鞋子也跑掉了,迷了路,觉得刚刚走过的地方,转眼又回到了那里。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俩来到一个叫四岭儿的不大的地方,看见了一个饭铺子,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才想起来已是一天多没吃没喝了。饭铺子正要关门,一位老者还是接待了他俩。老者和蔼,一看就知是一个善人。

    他问:“你俩这是从哪里来?”

    父亲告诉他是刚刚从姚庄煤矿逃出来的。

    老者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俩可真是大命的!是上辈子行好行下的,老爷奶奶一定是烧了高香!要是叫日本人抓回去,那——没个活!不是直接活埋,就是放天花,知道‘放天花’吧?就是土埋到胸口了,血一直往上涌,他们就用刺刀朝着当头顶就是一下子,血就直直地往天上刺……”

    老者这一说,父亲和岳老二刚刚稍稍平息下来的内心,陡然间又紧张了起来。不过好在总是躲过了这一劫。

    大口小口地吃完了饭,一摸身上还没钱。父亲和岳老二一下傻了眼。

    老者就问:“咱家是哪里?”

    父亲告诉了他 。

    老者说:“你看,我这买卖也不大,生意也不好做……这样吧,你俩商量商量,要是实在没别的办法,就把你的大袄留下……”

    父亲正想着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但是看着奶奶为他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大袄又有些不舍得。

    那精明的老者看出父亲的心思,说:“你放心,你们镇上有给我来送货的……郑广平你认识吧?”

    父亲回答道:“认识。”他是我们家不远的邻居。

    老者说:“到时候,你拿了钱来,叫他给你捎回去。这样吧我给你个执照……”

    说着回身拿了毛笔来,在一片瓦碴上刷刷两下写下一个永久的“永”字,然后轻轻地一颠一摔,一个字正好摔出两半来,不偏不倚。他递给父亲一半自己留一半。对我父亲说:

    “咱说话算话,也有这半个字证明,老郑也行,或者其他人,咱是只认字不认人。只要到时候捎了钱来,拿回这半个字对上,大袄一准给你捎回去。 ”

    父亲拿着半个“永”字和岳老二连夜继续赶路。又是一天过去,太阳将要落山还未落之际,二人总算回到了镇子上。父亲正从郑家大门口经过,就顺便将那半个字给了郑老大,当时父亲叫了大爷,说明情况,并准备回家去把钱拿来。老郑正在往大把车子上装要送的货:青菜、白酒(当地自产自销)、酱油醋(从山西迁过来的人造的)、粮食,甚至还有成沓的麻袋。

    和岳老二分手后,父亲回到了家,奶奶已将眼睛哭得成了铃铛,就要看不清东西了。原来父亲刚走之后,就有知道消息的邻居开始埋怨奶奶了:“嗨,你真舍得!就这么一个孩子!才十四五,叫他去干那种活儿!要真是有个好歹的,你就䞍着后悔去吧!”

    奶奶就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她除了哭似乎没别的办法。才半个多月的时间简直就是十五年!好在父亲有惊有险却保住了性命又回到她的身边。

    第二天,岳老二的母亲就来约着我奶奶去商会想将那一百五十斤谷子领回来,却不知是谁早就已经代领了……

    此后多年间父亲一直打听那两个救命恩人,想当面致谢,终是无果,不知是死是活……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评论本书
评论标题:
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