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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三十六章  父亲的调皮

更新时间:2019-03-29 23:21:33 | 本章字数:2231

    父亲又开始到集市上的“人力市场”一角去排队找活儿干,可是几天下来还是没人用。

    不过这时候的父亲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因为雇主是在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来挑人的——这样雇主家按“日工”来计算工钱就是最合适的。他们往往是在长长的等待找活儿干的队伍边缘走个来回趟,从前往后或从后往前,用谁不用谁,只是大体看看头脸、个头儿和是否有个结实的肩膀就行了——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身大力不亏,既能出工又能出力。而看个头儿的时候,他们往往是只看上边到哪里就行了,而不是从头看到脚。这样,父亲想了一个办法:提前搬了三四块头来垫在脚下,很快就被挑选上了。

    挑父亲干活儿的那个人,家就住在镇子上的南门里,父亲是认识的,按本家称他为大爷。只是那人是天明后才认出是我父亲的:“好,还是俺老侄子哩!”。

    一同被挑来干活儿的是镇子西边被我们那里习惯上称为“西乡里的”人,个头儿倒是不矮,几乎比我父亲高了一个头。但是饿得精瘦精瘦的,脸色发黄,连腰都直不起来。

    两个人的活儿是抬粪,俗称“出粪”,就是从家中的栏里往街上抬,然后晾几天,于合适的时候再往地里运,不过那不归他俩管了,他们只是从家里抬到街上便大功告成。规定时间一天就得干完。

    抬粪用的工具是粗白蜡条编的圆形大抬筐,那本家一口一个“大侄子”叫着我父亲,但看他那大铁锨一锨一锨地往抬筐里糊,明明是眼看着抬筐里已是满满尖尖的了,他又糊上两锨,再糊上一锨,丝毫没有怜悯之心。抬起来的时候,父亲因个儿小,那抬筐倾向父亲。但即使是这样,几趟下来,那西乡里的搭档已显得有气无力,更加直不起腰来。那本家就不停地没好气地数落他: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白这么大个个子!没一点撑架!三十多岁,正当年!怎么还不如俺这个老侄子?你多大?他多大?你多高?他多高?真是,你还不如个小孩子!简直白吃了这么多年饭?直起腰来!别和个虾米似的!也跟着俺这个大侄子学着点!”

    其实父亲也感到十分吃力,但是因为得到本家的夸赞,便强打起精神来死撑,这才是真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可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那只右肩膀已是肿到耳垂了……

    父亲告诉我奶奶,在他往外抬粪的时候,那个本家的邻居——一个开点心铺子的,悄悄告诉父亲说:“大侄子,你这么聪明,哪能干这种活?受这份洋罪!你不如跟我去学做生意去吧?”当时父亲不置可否,也就没有给于答复,问我奶奶去还是不去?

    奶奶十分心疼地说:“那你就去吧,少受点儿累,你看看你这肩膀……”

    接下来奶奶又告诉父亲说:做生意的人没有一个是笨的,人家收徒弟时,往往会试探一下准徒弟实在不实在。试探的办法是:掌柜的会提前在门后边或者是柜台底下放一两个铜板。早晨一起来,掌柜的就会给准徒弟吩咐活儿:那个谁——你先拿把笤帚去打扫一下卫生,门后边、柜台底下这些旮旯里也别落下,都打扫干净。

    他吩咐完了,就装着忙别的去了。小徒弟领了命去了,若是将那捡到的铜钱上交给掌柜,掌柜就会心中有数,觉得可留,就会好好调教他;如果小徒弟不知这是一计,又发现没人注意他,就会将捡到的钱占为己有。那么过不了三两天,掌柜的也不说别的——做生意的他不会轻易去得罪一个人,只是说:你看那个谁,你也来了两天了,也看见了,我这生意也不大好,用不了这么些人,你再另谋高就吧!掌柜的对这样的人不会放心,知道这种爱贪小便宜的人也到不了大处。

    隔了一天,待肩膀不是疼得受不了了,父亲就去了点心铺子,三两天下来,父亲没碰上掌柜用“丢钱”的方式来试探他,但是他回家后告诉奶奶说:“哼,干这个哩!哪是什么学做生意?连老板娘的裹脚布也得洗!不干了!”

    人没辞他,他倒炒了别人。

    父亲又和一个老者去家北给一个财主看家护院。正值年少无忧的他,到了晚上就困得不行,他原是白天也打另一份工的。可是往往他一打瞌睡,那位老者就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叫醒,他刚一合眼,老者又把他叫醒了,并且一而再再而三。

    父亲一下急了眼,站起身,一把就薅住老者的衣领子,来了个什么封喉,那老者说不上话来,更喘不上气来,父亲一边还说着:“我才要睡着你就叫我,我才要睡着你就叫我,我不睡你不叫!烦不烦人哪!?催命鬼啊!我叫你叫,我叫你叫!”老者眼看着就要憋坏了,父亲才松了手。

    那老者大喘着粗气就开骂:“好你个小婊羔子……不识好歹!我明明是为你好……你要是叫主家看见了……扣你的工钱,你不是白干?再说真要丢是了东西,你拿什么赔?你简直就是不识好歹!……”

    父亲不服气:“不用你管!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老者紧接着又急喘了两口气,稍加平息,上来就要动手:“你还不服气?不用我管?我这回就要管管你!要不是早几年你家三叔救济过我,就是你请我喝酒,我都不待管你!这回我就替三叔管管你!”

    父亲毕竟不是他的对手,怕自己吃亏,还没等老者靠近,就两手捂着头拼命地大叫起来:“可了不得了,要出人命了!快来救命啊!救命啊!”

    父亲这一喊叫不要紧,倒是把老者着着实实地给吓了一大跳,他怎么也未料到,就更加来了气:“好你个小婊羔子,没让你把我掐死,你反倒黄鼠狼拉鸡似地没后音儿地叫!你叫什么叫?!叫什么叫?!”

    父亲的叫声在那个寂静的夜里似乎格外响亮,惊动了长工、东家和邻居,一下来了许多人。父亲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便知道,自己是不会被打了,才放心地将手放下,也才停止了叫声。许多人还纷纷埋怨老者: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般见识!白活了!真是白活了!

    随知道虚惊一场,便各自散去。

    多少年后父亲说起这一段往事,还止不住大笑,像个年少的孩子,同时也愧疚,说那一年他虚岁十六,说那老者确实为他好,而那老者当时是有点耳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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