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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三十八章  晴天霹雳   死里逃生

更新时间:2019-08-13 14:06:00 | 本章字数:3140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爷,不会因为一个人曾经遭受过万千磨难,就会把爱恋给谁,更遑论偏爱,大发慈悲?

    我大哥一岁三个月的时候,正值夏季六月当热的暑天里。没有来由地大哥发烧两天两夜未退烧,母亲抱着大哥去了镇医院之后,奶奶才想起来是否是出疹子呢?医院里,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黑色的中等个头儿,被称为李大夫的人,将两块浸在井拔凉水里的毛巾,替换在大哥的头芯子上捂,捂到一块毛巾不凉了就再换另一块,直到大哥的体温彻底降下来。母亲抱着哥哥回到家里,不久大哥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手脚抽搐。父亲赶紧去找中医大夫,说明情况,当即开了草药来,说是发烧没事儿,只要全部催出疹子来,多喂水,烧就退了,人,自然也就好了。

    但是当父亲提着中药回到家的时候,大哥已经没了呼吸,母亲和奶奶守着哥哥,母亲欲哭无泪,奶奶看着父亲手里的中药,竟然令人大出所料地说:“二斤肉钱,没了!”不知是大哥的早夭让奶奶心疼糊涂了?还是那一刻奶奶对大哥的离开还没有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悲伤,只是另一个现实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只是看见了另一个小小的遗憾?

    而处在极度悲伤里的母亲,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却在心里极度明白着:二斤肉钱没了?好好的孩子——都没了!久久抱着已经毫无气息的大哥不肯放弃。在奶奶终于来了的关于家祖断了传承的哭声里,母亲想得更多的则是自己的命运,想到在东北的一家人,想到在牛家受到的委屈:三年童养媳的生活,六年有名无实的婚姻,以及她认为的,从一个门里出来,又嫁进另一个门里去的屈辱:好女不嫁二夫男哪!无论怎么都是过了两个门槛的人呢!而现在,几乎寄托了她唯一希望的大哥、给了她生命尊严与幸福的大哥,让她初尝母爱幸福的大哥——那样一个爱笑的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竟然说没就没了?她如何忍受得了啊!于是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整个人傻了,又疯了!

    母亲病得厉害时,不认人,看见街上有跟哥哥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就去抢。吓得有小孩子的人看见母亲老远就躲;有时候正在家里抱起衣裳来就往外跑……父亲只好带着母亲去城里的精神病院。

    这已是1954年的秋天了。

    后来,父亲又带母亲去找老中医,老中医医道高明,他找到母亲的病根,又根据母亲的症状,了解了母亲的一些生活经历。他嘱咐父亲,要多拿出耐心来,多给母亲安慰,并告诉父亲,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再一次让母亲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母亲的病自然就会慢慢地好了。

    经过整个一冬天的调理,1955年的年初,母亲再次有喜,怀上了二哥。到1955年农历的十月十五日,母亲已经觉了病,因为她身量小,而她的孩子哪个都胖大,尤其是生二哥的时候,大病还未痊愈的母亲异常艰难,遭的罪更大。但是奶奶对此却无动于衷似的。不仅如此,守寡多年的她,还说了一些极难听的话,这话难听的程度,是多年以后,自尊也尊他人的母亲,守着也已做了母亲的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当时躺在地上的草苫子上——那几乎是所有的准母亲们必经的过程,哪有在床上的?有草苫子还是好的,都是一觉病开始,就在地上撒些草,躺在草上,直到孩子来。就像老母猪生小猪仔、像大羊生小羊羔一样,母亲当时难受得来回滚动着身体。

    后来干姨的三弟媳——街长夫妇的三儿媳从门前路过,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对奶奶说:“三婶子,你怎么还不快想个办法?”

    奶奶说:“这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办法?再说,这又不是头一个了!”

    但干姨的三弟媳说:“那也不能䞍着!你快点儿,张绳匠家的大闺女,正好来走娘家了,你去把她叫来!我去叫也行,可不如你去有诚心。我在这里替你看着!”后来,又来了邻家两位年长的妇女……

    张绳匠家的大女儿已经五十多岁,看见我母亲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紧咬嘴唇。她发现我母亲的嘴角都长了疔,就用在火上烤过的大洋针给母亲扎、挑,后来弄不动,竟动用了火烤过的割脚刀来割,听见“咯吱咯吱”地响,割完后再抹了香油来消炎……

    当母亲终于清醒时,第二天一大早终于生下了我二哥,因为“小孩衣裳”(胎盘)久久不来,张绳匠的大女儿就用手去掏,并没有消好毒,母亲难受得再次昏迷。在昏迷状态里,她又仿佛是做了梦,梦见自己上了东北,在一片树木狼林里,就像是小时候曾经去过的,她听见有人不停地在大声喊叫:“狼来了,狼来了,狼来了……”母亲就拼命地跑啊,跑啊,跑到后来,累得实在跑不动了,就想:叫狼吃了去吧,死了算了,忒累了……她就闭上眼睛,倚在一棵大树上,坐北朝南大喘着气,等狼来吃。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狼来,就又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还是在一间小时候在东北住过的屋子里,并看见在房门后边竖放着一领崭新的席子,自己又好像是被那一领席给卷在了里边。母亲想:这回是死定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太太过来对母亲和风细雨地说:“你快回去吧,孩子哭了,你娘也在哭,还有邻居们也在哭。快回去吧,好好地回去吧,回去好好地,回去吧……”

    母亲哼哼着,就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近前的人在母亲脸前叫着她:“大婶子,大婶子……”“刘大嫂,刘大嫂!”“代芳家的,代芳家的,你快醒过来吧,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孩子,又是个男孩儿……”

    原先还在埋怨我母亲没本事生孩子的奶奶,也终于忍不住哭着道:“嗨,我的孩儿啊,你可醒来了,可叫你把俺吓死了!”

    母亲醒后道:“我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都争抢着说:你不说话了,连气儿也不喘了呢!这下好了,你到底是醒过来了哩……

    母亲从那醒后不是慢慢延续着就好了,而是好久都不能吃,不能喝,成绺儿地掉头发,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因为接生的没消好毒,导致母亲得了产后风。很快在右腿根部,长出一个碗口大的包,腰也疼。紧接着,直起身就迈不开腿;要迈开腿,就直不起腰来,只好又躺着。有奶水,母亲也不知道喂哥哥。哥哥饿得哇哇大哭。

    要顾着工作,又被母亲折腾得终于失去耐心的父亲,却拎起母亲来扔到地上叫她自己去做饭。奶奶抱着哥哥去找刚生了女儿三个多月的郝大妮子——郝大姐,还有干姨的刚生了女儿又失去女儿的三弟媳……去找奶吃。等母亲知道喂哥哥的时候,因为一直吃着草药,有奶水,也不让喂了,二哥哥成了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孩子,后来都好几岁了,哥哥在街上看见郝大姐、干姨三弟媳——我们称为三大娘的,还有武成的母亲卢大嫂等等,哥哥叫一声:“大姐,我想吃吃……”或者其他什么人,郝大姐等就蹲下身子,掀起衣服来叫瘦弱的哥哥吃……直到哥哥上学了,别人再叫他吃,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吃了为止。

    在母亲坐月子正好半个月的时候,奶奶从外面开会回来,高兴地对我母亲说:“我给你报上名了,入社了。 ”母亲自然也高兴,盼着身体快好起来,盼着出了月子,就去地里参加劳动。春天还是互助组,现在已经是合作社了呢!奶奶去请了一个叫韩少千的中医来给母亲看腿上的病,吃了他的消炎药,一天好起一天。这个叫韩少千的中医大夫,六十多岁,是一米八的大个子。医道高明,人品也好,口碑不错。到后来我们镇上的医院扩建,想叫他去,他拒绝了,觉得个人干自由……

    奶奶的脾气是反复无常的,用家乡话说,就是三花六脸儿的,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说好也是她,说不好也是她,变得那个快!属“翻礼花”的!翻礼花,是我们那里早先的一种幼儿玩具,两个筷子状小木棍粘在两个小硬纸片上,这两者又都粘在一个有无数个细小花纹的几色彩纸上,不玩的时候,把两片硬纸片一合,中间带花纹的花纸就看不见了,只看见硬纸片和两根小木棍;玩的时候,一手拿一根小木棍就可以把那种间的花纸翻出几种形状来,很是神奇,好看。

    而我的母亲,经过在牛家的那一场发疯,还有失去我大哥的这一次刺激。后来一直落下一个麻烦病,没事还好点,一有事受刺激,就受不了,一直吃治麻烦的药,直到老年去世之前,在这漫长的几十年的过程里,她都是靠着个人顽强的毅力,努力控制着自己“老是想喊”“喊喊才好受”“心里老是害怕,好像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的那样一种状态里,时轻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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