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六十四章 奶奶病重终不治,赶上火化第二名
更新时间:2019-08-13 14:28:06 | 本章字数:3039
母亲看着奶奶时好时坏的身体,越来越担心奶奶了。
奶奶对我母亲说:“我一辈子也没个闺女,你看咱娘俩也这么多年了,我就一直拿你当亲闺女待;孩子们一个个的,我也都帮你看大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就真忍心看着我去被他们给烧了吗?再说呢,你一针一线的,给我做了那么好的衣裳,将(刚)穿身上还没穿够呢,烧了不是也可惜了吗?”
母亲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奶奶说这话。
奶奶又说:“我死了,谁也别哭,省得别人听见了。到时候也不用棺材了,你就用领席子把我卷巴卷巴,埋在咱家的夹户道里就行。时间长了,谁还扒出来再去烧了呀。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你就说我去了东北……”奶奶的话里,已经明显地有了害怕的成分,再没有了让我给她拿送老衣裳时候的坦然和接下来的欣欣然了。
奶奶口中的“夹户道”是指我们家和西邻方大娘家共有的地界,两家各占一半,暂时设在我们家。两家由原来的一个大院,经过方大娘家的长子提议在中间部分垒了一到隔墙,平时我们家放些玉米秸,或者干柳枝一类的柴火,当柴火完全烧完了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在里面捉迷藏,或者玩过家家的游戏。
两家的墙是垒起来了,但是共喂的一条黑狗还是两家共有的,是我家表叔送过来的,比我大一岁,和英子姐姐一块长起来的。当英子刚能在地上坐得住的时候,那只叫黑妮儿的狗就和英子成了好伙伴。英子将手举过头顶,再放下,那只小黑狗就跳起来再落下,英子再举手,那只小狗就再次跳起,只将英子的衣袖都撕裂了,围绕着英子转,却不会咬人。惹得英子“咯尔咯尔”地笑个不停……
现在奶奶提到将来有一天她去了,让母亲把她埋在夹户道里,这让母亲着急着,自然更是心疼着,母亲说:“娘啊,不是我不孝顺!仔细想想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不会说谎是一;再说呢,你在床上都已经躺了六七年了,平常都不大下床,猛事惊地(冷不丁地)又说你上了东北?你上东北找谁去?那里又没你的亲戚,人家谁信呢?还有呢,这东北是三步两步近?还是十里八里远呢?那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要真是那样,有多少个东北我自己一个人也去了!再说人家上面的事、外面的事,咱什么都不知道,不都是人家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吗?”
母亲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从解放初的“上识字班”,到以后的互助组合作社,大跃进,人民公社,再到后来的跳忠字舞、去忆苦思甜大会上作报告……哪一样都没落后过,现在火化,赶上了想脱也脱不开啊!
大队书记是个好书记,凡事带头,身先士卒。没想到他母亲去世了也没给他弟兄五人丢面子,五月初五,实行火化第五天,书记他娘率先垂范,冲锋在前,起了带头示范作用。
五月十一日,我美人姑姑来镇上赶集,想顺便看看她婶子,说好久不见了。
我母亲感到我奶奶明显地有病情加重的迹象,想叫姑姑留下来陪她一夜:“姐,你看你兄弟不在家,你侄女和侄儿都还小,白天还好说,要是赶到夜里呢?你就留下来陪我一夜吧,我看你婶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
美人姑姑说:“哦,不行啊,家里离不开人……”吃了饭姑姑就走了。母亲感到是那么无助和伤心失望……
第二天五月十二日,虚岁七十三岁的奶奶走到了生命尽头。当时我和弟弟正在早饭后于学校上课,家里的邻人就来叫我俩回家。上中学的姐姐也被邻人叫回了家。城里的父亲和哥哥,也已经有邻居去送信了。
母亲哭着奶奶:“娘啊,不是我不孝啊,你说给你买了那么厚的棺材,放了这六七年你不用,这才将(刚)开始火化,还没俩星期,你第二个就赶上了!你就是早走上俩星期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就是早走上十天也行啊,没准咱找人说说也就能埋了呢!”
弟弟看着我哭,他也跟着哭。可是唯独姐姐,一滴泪不掉。那一年姐姐已是十八岁的大闺女了。多年后,姐姐一提起此事就有些羡慕嫉妒恨地说:“你看哭得你,满脸的泪擦不迭!那是哦,咱奶奶是忒疼你了,放到嘴里怕化了;搁到手心里怕飞了。咱奶奶真的没有白疼你,她死了,你就是打心里疼得慌。也奇了怪了,你说,我也不是不疼得慌,可就是没有一滴泪。也是啊,从小,咱奶奶也是忒拿着我不三不四的了……”
奶奶的葬礼是隆重的,光花圈就有五十多个,这是令母亲深感欣慰的,也是令邻居们羡慕的,甚至令大队里的人都不得不佩服的。
母亲对我们兄妹说:“你奶奶虽然脾气不匀实,三花六脸儿的,也喜欢吃独食。可是她打年轻守寡,也不容易呢,帮我把你们几个都看大了。可是你们几个对你奶奶也都孝顺了,端茶倒水,倒屎倒尿,倒痰盒子,也没有一个是嫌脏的……”
奶奶发完丧之后,接着被通知将骨灰盒放到了大队部里一个闲置的房子里去了。大约一年半之后,那大房子里再也放不下全大队所有过世的人。有一天,大队里的人找人在公林里(公共墓地)挖了一个大坑,然后把所有的骨灰盒用一辆拖拉机,不知道拉了三趟还是两趟,一股脑儿地都倒进了大坑里去,埋了。这事几乎引起了民愤。母亲此后,尤其是过年过节,常常说:“娘啊,想纪念你,可找不到你确切的位置了……”这件事一直让母亲遗憾终生。
我奶奶人是走了,可那口棺材还在。这事过去了好久,有一天父亲回家来了,母亲问他:“那口棺材怎么办呢?老在那里放着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父亲:“怎么处理呢?送人?”
母亲:“哪有送这个的?”
父亲:“刘家庄子上咱表弟那里还没实行火化……”父亲首先想到了他舅舅家的表弟——我的表叔,他们的日子还清苦着呢,父亲是常常想着帮他的。
母亲:“人家大人孩子的可都好好哩。咱表弟他们还都不如咱俩的年龄大,等以后‘走’的时候,说不定也开始实行火化了呢!”父亲一听,母亲说得在理。
父亲:“要不埋了?”
母亲:“哪里有埋空棺材的?”
父亲:“要不,烧了?”
母亲:“光漆都上了三遍,那么厚的板,怕是烧都不好烧呢!”
父亲:“那就扔掉吧?”
母亲:“又不是个小东西,往哪里扔呢?没处扔。再说,那么厚的板,真扔了又怪可惜的……”
父亲:“那要不就拆了,打成家具吧?可是好说不好听啊!哪有用棺材板子打家具的?”
母亲:“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怕什么?这又不是用过的……”
所以,很快请了木匠——后邻家的五叔来,就将棺材拆了,打了一对新式椅子,打了一张八仙桌子,还有八个小椅子。
我上学后,在有奶奶的日子里,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放学后,我总是在蹦蹦跳跳中回到家,一进院子就高声地喊道:“奶奶,我回来了!”或者:“奶奶,我放学了!”
奶奶就会愉快地应着:“哎,知道了!饿了吧?你娘有给你准备的饭呢!先洗洗手,自己去拿,在里间屋那个篦子上!”
可是奶奶走了,当我在放学后习惯性地再这样喊的时候,没了回应。我进屋后,悠荡着书包,往右面床上一看,床上是空空的了。我忽然想到:奶奶已经不在了。于是,我刚刚放学的兴奋劲儿一下从高高的山顶跌入了深深的峡谷。于是我开始考虑关于死亡的含义了:所谓死亡,就是你再也看不见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了!
而母亲也在遗憾地半自言自语:“还是有你奶奶好啊,就是什么也不干,光躺在那里,你们回家来了,甭管我在家不在家的,一进门有个奶奶叫……”
家有老,胜似宝。一个人不论年龄大小,家里有老人,自己就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老人一旦不在了,自己就是擎天柱,自己就是那个领头的羊。难免的有了内心的悲伤和对于未来的迷茫……
此刻的母亲正是处在这样的悲伤和迷茫里。
奶奶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连一张黑白照片。在我心里,最能纪念奶奶的,除了意识中那越来越模糊的印象,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是那结实的柏木八仙桌和椅子等家具了。直到今天,它们仍然被放在老家一个不太住人的屋子里。只有到过年过节,家人到得多了,再去那屋里休息时,它们才被利用一会儿,而平时便只是在它们上面堆放一些杂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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