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七十五章 姐夫脾气见长新客成了“旧客” 母亲在中间受难为
更新时间:2019-08-13 14:32:36 | 本章字数:4293
“客”在我们当地的口语中读作“kei”音,客人不叫客人,就只叫一个字:kei。而在我们那里平常生活当中的意思,除了真正的客人之外,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直接把女婿都叫做“kei”。大约是遵循“为儿疼媳妇,为闺女疼女婿”的信条,含有为了自己的女儿在夫家生活得好些,就要把女婿永远当客人一样对待的意思吧。
一个人、一种习惯,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在社会上,都经不住“惯”,经不住宠。一惯,就难以改变;一宠,就容易把人宠坏。尤其是听不见风就是雨,较着劲相互之间攀比的。
我们那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闺女结婚后的前三年,而尤其是头一年,新女婿——新客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大年初二陪着女儿回娘家的时候,即使女儿的娘家有年龄再大的老人也没有坐上座的权利,都必须是新客坐。三年之后则另当别论,恢复正常了。而对于岳父岳母家在接待新客的时间段里,稍有不慎,比方:找的陪客的不满意了,做的菜不合口味了,酒没管够了,还有什么礼节不到位了,那么新客就会在这一天可以“掀桌子”来表示自己的愤怒,以显示自己的威风。那么岳父母家,依然要赔上笑脸,继续伺候好吃好喝,直到新客满意为止。
我姐夫虽然当时看起来家境贫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家是格外讲究礼节的,不说他的父母早些年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家底雄厚。只从他们家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一张旧照片上可以看出,姐姐的婆婆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照片上四个同辈女子中唯一的不裹脚者,穿着旗袍,高高的个子,怀里抱着姐夫的哥哥。认识不少的字,上过什么地方的女子中学,气质优雅……只是后来的家庭变故,姐姐的公婆正值中年人生美好的时候,一前一后相继离世,留下姐夫兄妹四人,无依无靠。当时姐夫的哥哥是十六岁,最大,姐夫六岁,最小……
所以姐夫的哥哥是讲究老理的,姐夫也是讲究的。这将究也毫不例外地就表现在了大年初二走亲戚上了,让母亲在无意之中就受了难为。
首先是在这当地出名的厨子波叔,我哥哥订婚结婚都是请的他,姐姐出嫁时也是找的他。他为人正直善良,不仅厨艺好,还给主人家省材料。所以家庭生活少讲究点的、爱好面子的一有事都愿意请他。母亲在姐姐出嫁走了以后,买了烟和毛巾——“擦刀布”去他家答谢的时候就说过:“你看他叔,孩子们有事免不了麻烦你。这个事儿还是脱不了哦,过了年,你侄女第一年,伺候新客还是你得到场。你要不去,这事不好看呢!”
波叔知道父母的为人,连个哏都没打,爽快地应下了。
刚一进腊月,母亲特地为这事又找了波叔,波叔说:“嗯,到时候误不了事儿,你放心就是,大嫂。”母亲到年底再去波叔家去确定这事,波叔还说没问题。
可是到了年后正月初二,结婚后的女子回娘家的日子了,他的外甥和外甥媳妇突然从城里早早过来看他这个舅舅了,因为当天还要急着往回赶,回去接着归队,所以早早就来了,这令波叔喜出望外。外甥和外甥媳妇都在遥远的外地,外甥在部队上,波叔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外甥回到城里的姐姐家。这外甥和他从小有感情,去年结的婚,过了年来看舅舅,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只是没有提前告诉他一声,临近年底回来得急,写信都来不及了,拍电报又怕吓一跳,大过年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拍电报的……
这样地“突然袭击”般的拜访,当舅舅的就哪里也不能去了,只是立刻来我家送信,一再对母亲表示歉意,说耽误了这边的大事。一向善良、善解人意、宽宏大度的母亲,只有也只能说“没事的”。可是转过脸来,母亲一时急到晕头转向了:天呢,这可不是个小事呢!这已经到了架子跟前了,这牵扯的可也不是一个人呢!怎么和大家交代细说呢!这没有了厨子,这闺女新婚第一年回娘家的饭怎么吃?总不能自家人做吧?那不叫凑合吗?好说不好听呀!就是再去找别的厨子,哪能来得及呢!这厨子也没有闲下的呀!再有:怎么和陪客的说呢?
此刻的我们家也正准备迎接姐姐和姐夫的到来,哥嫂暂时不在这天去嫂子的娘家——他们都有了孩子了,不是第一年了,回娘家也不用那么急。这边所有陪客的也都提前赶到了。陪客的人所遵循的规矩是:绝不能让客人来了,陪客的还没有到,这是一大忌讳。只能提前不能拖后,提前了喝着茶聊天,等客可以,不能叫客等他们。而姐姐那边呢,撅篮子的都到了姐姐家了。姐夫在捯饬自己,唯恐第一年丢了自己作为新客的面子。而从姐姐家所在的镇子中心到镇子东北角的我们家距离不长,不足三华里,几个年轻人,抬步就到,老早到了干吗呢?又没多少话可说,干坐着没啥意思。估摸着十一点多钟到我家都不晚,十二点才是“点心点心”——少吃点儿点心垫一下,离下午一点多正式上菜开席还早呢!越晚来,越显示其端庄郑重,在众人的久久盼望里,才会更加显出自己的重要。只是姐姐都有点着急了。
古老的座钟敲响十点半的声响。母亲把这事向大家一宣布,大家才恍然大悟,还以为刚才波叔暂时有事,过来告知一声或者嘱咐点什么,只是晚一点来呢,谁知今天就不来了呢——关键时候就这样掉了链子?母亲马上吩咐弟弟和我兵分两路赶往姐姐家,不论谁碰上,不论从从哪条路上来,都要告诉他们一声:改成明天了!
幸好姐姐他们还未出动。我和弟弟走到公社大院门口时相遇了,都说没看见姐姐姐夫他们。于是弟弟托我去姐姐家说一声,他先回去了。我到了姐姐家,撅篮子的已经把篮子撅到了背后,开始了舞台上演戏似的努力的样子——这样显示着礼物的厚重。姐夫在撅篮子的一旁站着,还在向他这从小长起来的伙伴征求意见:“怎么样?这一身?哈哈,有个新客的样吗?”
撅篮子的个子比姐夫矮了半个头,也窄了一圈儿,随声附和着。姐姐正锁着屋门。姐夫看着我到了,笑道:“哈,这迎客的都迎到家来了,俺这里还没出动呢!”我内心大约受家里紧张气氛的影响,神色就看得出来了。一等我说明来意,姐夫脸上的笑意立刻倏地不见了,姐姐看着姐夫,脸色很是尴尬和无奈。姐夫稍一缓神,将一件微蓝新上衣外套的扣子急急地解开脱下来,朝着地上就狠命地摔下去了……
我回转身向家里走去。母亲已经吩咐哥嫂再去侄儿的姥娘家了……
第二天,厨子和陪客的都早早到了,也在为前一天的不愉快而心生余悸,接下来要严阵以待,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只是姐姐姐夫他们久久不来。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下,家人、厨子和几个陪客的都在紧张兮兮地、忐忑不安地盼着新客的到来,但就是不见人影。母亲更是坐卧不宁,自小就被吓破了胆的母亲小声自言自语道:“哎吆,我的娘哎,就等着来掀大桌子吧……”
时间到了十二点半了,姐姐姐夫和撅篮子的终于缓缓而来。一进门,姐夫就“笑着”说了一句:“嗯,不急啊,反正是老客了!”厨子早已准备就绪,家人和所有陪客的都诚恐诚惶。小表姐夫赶紧递烟送茶,故意避开“老客”二字,绽开着《永不消逝的电波》上李侠好看的笑容:“哦,不急,不急,妹夫,反正咱都在本街上,早点晚点都行啊!哈哈,随意随意。过年好啊!过年好,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大家都到一块——哈哈,是吧?”
小表姐夫努力缓和着尴尬的气氛,拿出他十七岁就开始当生产队长的耐心来:“俺舅俺妗子熬得都不孬,是吧?以前那么不容易……现在为了俺舅俺妗子,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怎么说都是自己一家人……”
也许此刻,姐夫真的想到了自从订婚后,我母亲给予他的母亲的关爱,尽管他接下来说话依然带讽带刺,但是大家所担心的被掀桌子一幕惨景,还是没有发生。在这里,席间厨子波叔的一番话起到了更加关键的作用:“……咱什么都不说了,大嫂大哥这边没说的,一切都是我引起来的,怎么都没寻思外甥能来看我,而且这么急。这么多年当兵都一直没来过……好了,都过去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陪个礼吧……”
这一说,家人和几个陪客的都赶忙说:“哦,那可不行,大过年的,哪有长辈给晚辈……都没错,都没错,怪就怪事情没想到……”“哈哈,过年,高兴!”
这件事当时就这样暂时掀过去了。母亲也暂时放下了两天以来那一颗一直悬着的心,并且将姐姐姐夫带来的礼物留下,放篮子里两个六斤的大年糕,这是从头年里就给姐姐备下的。光枣用了差不多二斤重。这枣都是从集上买来的。
每到过年,母亲都是要蒸年糕的,小点的,上完供自己吃掉,都是那种宝塔形的。大点的或七层,或九层,或十一层,也有十三层的。层与层之间用一个大面饼隔开,每一层周遭都有许多个小佛手,中间部分一半用提前蒸好的馒头来填充——不然会蒸不熟,很小的糕的话就都用了生面来做。佛手的拇指和小指伸开,中间三个指头蜷着,攥着一个枣子。每一圈的面饼从下往上越来越小,最顶端上是一朵开着的莲花,花瓣搭着,上面有用刀子犁出来的方块花。莲花中心也是一个竖着的大大的枣子呢。
为了蒸年糕,母亲总是想把自己家里的枣晒起一些来,这样到过年蒸年糕的时候,就不用再买了。但是我们家那树上的枣子虽然远近闻名的又脆又甜,只说那脆,掉地上都没有一个会是囫囵的。可是尽管精心挑选——比如个头最大红到发紫的,上面因长得猛烈勇敢就呈现出着疙疙瘩瘩的,但就是晒不起来!都是因为枣子的汁水太多,晒掉水分,就只是剩一层枣皮与里面的核了。所以尽管家里有棵特大的枣树,可过年蒸年糕,还是要从集上买枣。这就足以说明枣子的脆了。
我们那里有一个这样的一个风俗,就是出嫁的女儿,结婚之后的前三年,每到春节过后带着礼物回娘家,有讲究的人家,就要请巧手来家蒸年糕,作为回礼,也叫“压篮子”。意思是娘家人祝福女儿家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步步登高,年年提高,一年更比一年好。而我们家不用请别人,母亲就自己做了年糕,她也曾经被很多人家请去帮忙做这种年糕。
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打年糕蒸年糕的能手,越过年月忙。糕有大有小,可供上供的有一斤左右的,有二斤左右的,有三四斤四五斤的。这都是自己家没有什么事情,都是图个喜庆热闹,自己蒸着玩的。要是给闺女家作为回礼的,就要有六斤面的,八斤面的,还有的十二斤面的,叫做月月有余。那种三十六斤的则是年年有余,就要两人用一个借来的大大的四方盒子抬着了。
这样新出嫁的女儿回到婆家,就有了面子,一家人吃到正月十五,随吃随切。有的后来觉得吃不了了,浪费了,过了正月十五天也热了,放不住了,就慢慢变小了。别人家有新出嫁的女儿的,听说了之后引以为戒,毕竟浪费好好的白面不是好事。最大的糕要用特别的大锅来蒸,那是一份不小的工程。我们家蒸的这两个六斤面的,这要有劳撅篮子的人了,那陪着新客吃的饭,难道是白吃的吗?
只是姐姐出嫁后第一年回娘家在年底准备年糕的时候,别人来请母亲去别人家帮忙,母亲为难说,这回真的脱不开身了,来请帮忙的人也着急,母亲就建议别人家将发好的面端来,在我家一块儿做了,再用我家的柴火和锅蒸好了,只拿回糕去就行了。别人对我母亲是无比感激的。想要留下点儿用不了的面作为回报,或者要立刻回家去拿些柴火来,母亲总是说:“嗨,街里街坊的,哪有那么多讲究呀?谁还用不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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