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七十六章 姐姐艰难做了母亲 姑姥娘驾鹤西去
更新时间:2019-08-13 14:32:59 | 本章字数:4515
1981年的正月底二月初这一块,姐姐身感不舒服,就硬着头皮来找母亲,唯恐还没出正月——春节后已经来走过亲戚了,母亲再往外撵她。
姐姐当时和母亲说明了情况:“老是觉得胃里难受,也不想吃饭,也不害饿,一吃饭就想吐……”。母亲很有些担心,以为姐姐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有话老在心里憋着,也说不出道不出的。这次也不再往外撵姐姐了,而是立刻和姐姐去了镇医院,找到了亮哥的父亲王叔,他领着去中医门诊找了一个中医,中医经过一番望闻问切,确定道:“有喜了!”母亲这才释然了,竟然忘了她生我们兄妹几个之前的情景了。
而姐姐觉得有些茫然: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呢!这就要升格为母亲了吗?又觉得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幸福感来——那是母爱光辉的照耀。
夏天了,姐姐一直吃饭不行,加上天气炎热,姐姐眼看着消瘦,脸色发黄,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想吃什么,也没有钱去买,总不能回娘家要,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
可是姐夫也算个有心之人,想起清口河的对岸南岭上有种的不少西瓜,那是山岭地,土沙共存,结的瓜格外甜。于是就动了歪心思。晚上趁姐姐熟睡,约上那个春节后跟着他和姐姐撅篮子一起到我家走亲戚的发小,就偷偷跑出去,走过从镇子到河对岸去的那条长长的明石桥到了南岭上,每人就抱着一个西瓜回来了。心想就是被逮着,也犯不了大法,顶多算是个小偷小摸罢了。
不过姐夫也已经知道了姐姐的秉性,要是知道他是偷来的西瓜,姐姐怎么也不会吃的,弄不好两个人还会由此闹矛盾。姐夫就想了个办法,将两个西瓜都放在了发小的家里。第二天天亮之后,姐夫一如既往,和姐姐吃完饭就去地里浇地干活。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再去了发小家,抱一个西瓜回来,“兴奋地”对姐姐说:“河南沿余粮他姑父来卖西瓜没卖完,给他家留下了不少,他家吃不完,叫我去他家吃了,又叫我拿回来吃。你快吃吧,我吃的可不少,吃不下去了,你吃吧。”余粮,就是姐夫发小的名字。
姐姐很高兴,就吃起来。一旁的姐夫馋得直流口水,将口水咽回肚里还是悄悄的。吃完这一个,再将另一个拿回来,谎话却是同样的……姐姐竟然毫无察觉。
姐姐的身子越来越沉,比母亲高不了多少的她,上身往前突出着。八月十五我又去把姐姐和姐夫叫我们家来过中秋节。晚上临走,我去送姐姐即将出大门的时候,姐夫还在旁边走着,姐姐对我说:“哎吆,忒累了。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赶紧生了吧。”十七岁的我不知道怎样接话。
农历的八月二十六,按照我们当地的约定俗成,母亲和婶子去了姐姐家为姐姐催生,带了小米、大米、红糖、鸡蛋、小孩衣服和小小被褥,姐夫的嫂子做了陪,伺候了婶子和母亲。当然要是姐姐有公婆的话,就不用她这妯娌嫂子来做陪了。老嫂比母,在这里还是有所展现的。
农历的九月初六还不明天,姐姐已经有了异常反应。姐夫立刻去叫了他嫂子来,他嫂子又去叫了接生婆来。她嫂子在近前,接生婆在近前,只让姐姐多喝水多走路,而且要一直不停地走动,由她嫂子驾着姐姐,姐姐走不了路,就被拖着拉着拽着走,说这样孩子来得快。可是一天下来,姐姐已经筋疲力竭,孩子还没有要来的迹象。第二天又是如此。傍晚,一直在门外徘徊着担心着姐姐的姐夫一下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开了:“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命苦?我从小就没娘,好不容易成个家,要个孩子咋就这么难啊?”
第三天早上,姐姐已经累得不行,躺在床上就是不想动了,就是想动也动不了了。姐夫一看不对劲,赶紧跑到我们家,把我母亲叫了去,母亲一看姐姐的样子,早已是又急又吓又心疼,两腿发软了,却不忘吩咐姐夫:“你赶紧去找辆地排车,把她拉到医院去……”
姐夫的嫂子刚想说话,又闭了口,只是看了姐夫一眼。姐夫立刻对我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娘,是想去医院来,可是去医院要花钱呢,不是没有……”
母亲一听更急了:“你没钱,我拿!”
这样姐姐才被送到医院去。到了那里,母亲才想起来去找亮哥的父亲王叔,王叔又领我母亲去见了亮哥的母亲刘姨——她本身就是妇产科的医生,刘姨立刻找到妇产科最有资历的大夫来。那大夫五十多岁,中等稍高的个头儿,不胖不瘦,一进门就问道:“肚子疼多长时间了?”
姐夫的嫂子也早已害怕了,和姐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急忙道:“第三天了……”
那医生急得没好气:“三天了?!还知道说?再晚来半步,大人孩子就都没命了!快……”医生吩咐她的助手们,给姐姐抽尿,抽出来满满的两痰盂尿液,姐姐似乎才缓醒过来,不久,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外甥女就这样来到人世间……
可是大家静下心来一算,我外甥女的生日竟然是九月初八!又是一个不吉利!“男占三八骑大马,女占三八守活寡”,这句传统的话在大家脑子里几乎同时闪现……但大家又似乎顾不了太多,只要眼下大人孩子好好的就行。回家,母亲做了饭就让我给姐姐去送。
三天后,姐姐回复得差不多,就出院了。
按照我们那里的说法看月子叫做“吃面”,以娘家人为主。女孩儿是第十一天吃面,选择单数;男孩儿是第十二天,选择双数。关于看月子一词,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母亲说,在东北那边叫“下奶”;而后来我嫁的这个小城边缘的土著居民则叫做“望朱门”……
九月十九日,我们家的亲戚都到了,在我们家集合,然后一起去姐姐家。我们这边用了两辆地排车,一辆地排车上全部是拉的礼物——一个个的“圆子”。圆子,要读成四声“院子”的音,是篮子的一种。但一定不是竹篮,比竹篮要更加瓷实,没有丝毫缝隙。有两种形状,一种是圆形的,和箔篮用一样的料子做成。生了男孩儿的,娘家人或者比较知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就会用这种“圆子”来道喜,一般挎的礼物也比较多;另一种“圆子”是椭圆形的,都是用铁皮做成。生了女孩儿,娘家人或比较知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就选择这种椭圆形的。而一般邻居,只用一个瓢子端点面,或者是用毛巾包点挂面过来就算是没有薄了这份人情。
而在这些所有的圆子中,娘家人的圆子自然是最重的。有钱人家的,可以同时用几个圆子:一个全部装鸡蛋,一个全部装大米,一个全部装小米,一个全部装白面。每一个装满了要有二十斤。圆子满了还不算,再加上配圆子的,首选红糖,有二斤的,有四斤的。一般家庭拿不起这么多的,根据自家的具体情况,一圆子面上边放上些鸡蛋,再加二斤红糖也就有了。或者把面换成小米。那时候除了娘家人一般家庭也就放上六斤或八斤或十斤面,外加十个鸡蛋一斤红糖也就很不错了。圆子的上面一般用毛巾盖上,娘家人则还要拿一块床单大小的布,名字叫“褯子布”,顾名思义是准备为小孩子做“褯子”用的。
另一辆地排车上是坐了我姑姥娘,然后空隙里也放了其他人的圆子。原本不想让姑姥娘知道的,怕她知道了拿不出礼物又犯难为。可她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而且在这一天早早地就来到我们家。姑姥娘坐在地排车上,臂弯上挎了一个铁圆子,她的圆子里的礼物有些特别,是一圆子玉米粒儿,还加了一斤红糖。在我们这边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去吃面还有挎玉米的。可在她那边来说,也算不错的了。因为有人实在拿不起白面,又抹不掉面子不去,就拿了小麦粒儿,甚至还有拿不起玉米粒的,就挎些瓜干的,难免被他人知道了,被看不起。
坐在车上的姑姥娘是欣慰的,幸福的。她为我母亲感到高兴,我母亲总算是苦尽甘来,先是有了孙子做了奶奶了,现在又当了姥娘了。老百姓都说:熬得一辈辈的人嘛!
圆子的主人们步行着要去吃喜面了,母亲作为长辈在这一天是不去姐姐家的,于是嫂子就成为娘家人的重要代表了。可是那天嫂子却偏偏不去了!这下把母亲急得!
母亲好说歹说:“你说我要是能去就去了,又不要你出一分钱,我给你都准备好(礼物)了,你光到那里去,吃顿饭就回来,多好的事儿呢!”但是母亲就是说不动嫂子。
后来眼看母亲怎么都说不动嫂子,别人都准备好要走了,只等她一个人了,一旁的哥哥急眼了,就要动手了,嫂子才不得不抱着侄儿去了。
姐姐那边早已开始忙着伺候这边的客人了……
姑姥娘从姐姐那里又到了我家,在一再挽留之后,住了两夜,有嫂子在,唯恐给母亲再添什么麻烦。自然姑姥娘来了,还是闲不住,缝缝棉衣是常事,包括哥哥嫂子的,还有侄儿的。姑姥娘来了,我从心里感到有所依靠,感到亲切幸福。姑姥娘对我和母亲给她的照顾也总是感到那么满足。她一吃上饭,脸色就会很快而有所变化了,安详幸福里,开始变红润。
真愿姑姥娘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但他依然挂着那个比她小了一岁的小叔子——我的表姥爷……
我姑姥娘就是这次从我们这里回去后,赶上生产队开始分地了,因姑姥娘从年轻时就守寡,那个从年轻时候就当队长并看上姑姥娘的人,因为屡屡不得手,在小表舅刚刚去世的时候,就借助于“破四旧,立四新”,借姑姥娘去给小表舅上坟,他说姑姥娘搞封建迷信,把姑姥娘告到大队里整过姑姥娘。而这次在分地上又做了手脚,姑姥娘气不过,找他理论,他却以势压人,以为我姑姥娘没了我小表舅又没什么希望了,他又不怕报复,也没谁能报复得了他。而表姥爷是一个木头般的人,平时连句话都说不顺,关键时候更是指望不上。姑姥娘在孤独无助里,伤心绝望,围着他们那个村子,提着队长的名字骂了三圈,回家后一病不起,没几天就驾鹤西去了……
姑姥娘家过继的儿子,是本家那个高个子大姥娘家的小儿子,高中毕业,只比我大一岁,年轻有为,后来做了大队书记,娶了一个也是高中毕业而漂亮福相的女子做媳妇,他们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对表姥爷特别孝顺。过继的小表舅高高的个子,白生生的脸,时常笑嘻嘻的,嘴不大,好脾气,也爱好文学,很聪明。和我们家来来往往走亲戚很多年,来了之后就和我谈文学,志趣相投,也感到特别亲切。只有当表姥爷去世了之后,两家按照传统的亲戚来往才不来回走动。但是感情一直在着。母亲打听他们那边,他们那边来赶集都会到集上我家摊位上去问个好,或者来家寄放个东西,也或者卖给我们家花生,都一直是觉得亲切着呢。那是后话。
当姑姥娘去世的时候,这个过继的小表舅也正上着高中,还没有正式去姑姥娘家,这时候他的家人和其他本家,表姥爷、我大表姨他们商量,给不给我母亲信儿呢?按男性为主的社会来说是给我家报不着丧的,但是他们那边的人都知道,我母亲从十几岁被我姥娘姥爷舍下,这么多年,实际上已经把姑姥娘家当成了我姥娘家来走动了。他们体量我母亲:若是不给她信儿,恐怕不妥,她再来了,找不到她三姑,她会受不了的!于是,就来人给我们家送信了,我姑姥娘去世了!
父亲的腿这时候刚开始好了,于是我和母亲父亲一起去了姑姥娘家吊丧。
关于这次去送姑姥娘最后一程的事情,后来印象最深的,也就是那个过继的小表舅的母亲——高个子大姥娘笑着用双手做丸子的样子:指甲缝里有厚厚的黑灰,整个手都是漆黑的,两手双管齐下,各攥着一把剁好了的肉馅,不停地用食指与拇指往有面的案板上挤出肉丸子来,“扑哧”、“扑哧”一个两个,“扑哧、扑哧”,又一个两个。有时候两手一般快,有的时候,一只手挤出得快,一只手挤出得慢。
父亲一向吃饭仔细,当时看到这一幕,只想吐,尽管那时的生活里,对于河那边的人来说,做肉丸子,对我们这边“最不担事儿的”“贵客”来说,已是最高规格了,而且关键的是,他们一个个那诚实善良敦厚的情感,令人感动有加……
回到家里之后,父亲还在想着那位大姥娘做丸子时的双手,母亲除了为姑姥娘的离世感到难过,就是无奈地笑笑,然后劝慰一下这一生从没有真正去过丈人家的父亲,这次为我姑老娘送了行:人家的心都到了。
父亲想想,也能理解,很快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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