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没有明白，几百里路，这个地方又偏僻，母亲是如何顺利找到这里来的呢？一切都是因为母亲就是母亲，而我就是她的孩子吗？

    其实再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母亲从东北到山东，从一家到另一家，然后再从山东到东北，大半个中国都已穿越了。母亲虽然人小，但是心里大着呢，装下的，岂止是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有形的地理位置？还有人间这永远难以描述的人生情感之百态现状！见多识广，总是有一定的道理。

    父亲被迎到家里来，吃的用的，大包袱小嘟噜的，拿来的东西满满当当。母亲正在屋里环视着，两间大约三十多个平方的红瓦房子，已是满满的了，全是新的，从床铺到家具，再到生活用品。母亲脸上是欣慰的。她对我说：

    “恁兄弟回去一说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有不嫁的闺女吗？我牙疼也没上医院去看就又好了呢！他就是说这里偏，买东西不大方便……”

    所以父母才买了那么多东西来！

    面对母亲我是愧疚的，本也打算所说的“旅行结婚”完了就回去，然后和送嫁妆的车再一块儿回来。但是内心还是因为不能言说的爱请的痛而木然了现实的一切。好在现在看见母亲了，她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内心再次被母爱亲情而温暖着。母亲说过的：“孩儿想娘，似线长；娘想孩儿，难丈量。”“孩子想娘”和“娘想孩子”还是有所不同的：孩子想娘还有暂时断开的时候，而娘想孩子何曾断过流呢？

    做午饭，父母拿来的半成品，很快做好。吃着饭的时候，父亲对杨冲说：“说起来，该把你父母叫来一块儿吃个饭，这样他们看看也就放心了。”

    父亲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尽其所能，把我打发出嫁到这个份儿上，总想得到肯定，尤其是面对这“县长级别的亲家”，在老杨面前自己就不能跌了份儿。毕竟在我们那里，也都算是面儿上的人。以他闺女在家修了这么多年，跟他家杨冲也蛮称得下来。父亲就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你要找个比咱家吃的用的……各方面都好的才行。要不你就感到委屈了！”

    母亲应和着父亲再会会亲家的想法。但是杨冲却支吾着，不知然否。母亲以为杨冲担心他母亲，就建议：“用辆车子把她推来行吧？也叫她出来‘走走’看看，省得成天光在家里憋着。”

    杨冲没接着母亲的话往下说什么，只是说：“下午他老早吃饭，看完新闻联播就睡觉。”自从认识杨冲，他爸在他口里一直是被称作“老头儿”的，张口闭口“老头儿”怎样。今天则换成了“他”。而在他哥的口里，是把老杨叫做“老爷子”的。而我从今往后就该称作“公公大人”了。

    父亲说：“那就明天白天，上午。”

    下午，我们四口一时没事儿，父亲想起来说：“哦，对了，拿麻将来了！都没事儿，咱四口子来打麻将的。”

    我和杨冲都说不会。我们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是和书本打交道的，在这一点上，我和杨冲就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点相同。

    父亲说：“嗨，这个简单，好学。别说恁都有文化，就是像恁娘这户的，才‘识字班’还没毕业，很快就学会了！”母亲害羞地笑着，似乎被揭了短，又像是被提起了“光荣历史”，多少有那么一丝自豪。大家都笑。

    母亲教着我，这是“三条”，那是“两饼”，父亲教着杨冲怎么出牌，什么叫“和了”，然后边实践边教，大家再次笑着了，其乐融融。这是杨冲在他的那个家庭里所从来不曾有过的。不久，杨冲要出去一下，他去繁华地段这个小城唯一的一座百货大楼，买来布帘拉在了屋子的中央。

    晚上，叫父母在我们的床上休息，他们不肯。而是打开给我的嫁妆之一沙发来，在沙发上休息了。

    第二天早饭后，父母就撵我和杨冲去叫他的父（母）亲来。因昨天杨冲已调好了班打算和我一块回我的老家的，父母这一来，他也就暂时在家休班了。但是他却是一听到他的父亲就怵头，根本就不想见他。尤其是自从前两天发生的那件事上，更能看出杨冲的态度，看出父子之间的矛盾之深。但在我看来却又都是些鸡毛蒜皮——

    因我嫁来这里之后，一时感到没事儿时，想着包点水饺吃——这也是一个人角色变换之后的责任吧。倒不是我有多么愿意吃水饺，而是杨冲愿意吃，也让他有了家的感觉，不再像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下班就从单位食堂里买了，有时候累了就不想去食堂挨号排队，随便凑和一点。现在我来了，最主要的就是先照顾好他吃饭。可是前段时间买零碎用的东西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要买一个专门用来和面的小盆子。我问杨冲“怎么办”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说：“以前单位上发的一个蓝花白瓷、带盖的大汤碗，我放在家中的壁橱里了，一回还没用。回去拿来就行，暂时就不用买了。”

    说去就去，那是一个上午。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去了百货大楼买了点点心之类的。以为去杨冲家里看老杨夫妇，就不能空着手吧。看得出杨冲并不想拿礼物的。

    路上我就对杨冲说：“上一回你爸想给我一百元钱，我没要。他可能是觉得打我了那一拳是冤枉的，不好意思，借此表示歉意吧！\"老杨要给我钱，同时也应该说明他在心里应该是认下了我这儿媳妇。但当时我还是感到有点意外的，就他那脾气。不过内心却还是感到温馨的。也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老杨是个铁石心肠，也总会被我这晚辈的“敬”所感动。而且这一天不会遥远，要给我的那一百元钱，应该就是被感动的一丝曙光的闪现。我母亲说过的：“人都是敬怕了的，哪有降怕了的？你敬我一尺的时候，我就想着敬你一丈；你要是和我来硬的，我就会耍横的，后面的还会有不要命的。”

    杨冲当时听我说了老杨曾经要给我一百元钱的事之后，并没有说话，可是等我们从百货大楼买了点心等礼物直接去老杨家拿大汤碗的时候，老杨一时不知道又上了哪根邪筋，看见礼物道：

    “哼，俺可是不愿意吃点心哦！”

    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心凉，也有点生气，想：哼，官还不打送礼的呢！给你买点东西来看你就不错了。你又没帮着把我娶进门来！凭什么我就叫你个爸爸来孝敬你？但是并不能说出口的，因为我母亲不止一次告诉过我：“能叫人见人，不能叫话见人。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我不知道买什么东西是一方面，再就是没有钱，想买更加贵重的东西也不可能哦！

    幸好有地方可去——面对这样的老人，即使在外面租房，也总比天天看着他那难看的脸，听那刺耳的话要强得多。真是“易涨易消山涧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杨冲刚刚打开小铁门，从头上的储藏东西之处，拿了大碗，我正在和老太太说话。老杨搬了一把椅子过来道：“杨冲，你看看你给俺破坏的椅子！俺简直建设不上你破坏！俺就搞建设，恁就搞破坏！俺该是愿意说恁吗？”老杨显然是把椅子拿给我看的，意在表明，他嫌杨冲都是有道理的。可我并没有想要回应。因为这似乎和我无关。那是他们父子的事情。

    杨冲也不理会，拿上碗就叫着我往外走：“走吧！”

    老杨又对杨冲说：“那辆自行车是我在早花钱买的，你给我留下！”

    杨冲也不回话，继续对我说：“走！”我只好和老头老太太告别，老杨看我们这是并没有继续在这里的意思，立马就往外走。又立刻道：

    “在这里吃了中午饭再走吧？以后回来也不要买东西呀！这里是家呀！”

    我看他态度有点缓和，就应声道：“嗯，行。其实也没买什么东西，不知道买什么，也不知道恁喜欢什么。”这样就把他刚刚说过的那句“不喜欢吃点心”的话，拐着弯给了他一个答案。因为我也不是吃素的呀！

    杨冲这时候又想起了我和他说过的，老杨要给我一百块钱的事情，于是对老杨说：“以后你要给就多给！不给就算！给个百儿八十的，又不是要饭的!”我当时就觉得：这杨冲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既然老的有这个心，一分钱也不能嫌少，何况万事开了头，一切都好说呢！这也是彼此之间缓和关系、走进对方内心的一个良好开端。关键的是不在乎老人给多少钱，而是一种认可，是一种精神上的鼓励，钱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去挣。这也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和方法。

    老杨当时显然有点愣，只是有点不知如何回话，因为他的精力还在杨冲前段时间织手套的时候把他的椅子给破坏了这件事上。他大约是把以前想给我钱的事情也早已经忘记了，所以云里雾中又找不到边际。等出了门之后，杨冲对我说：“他这破车子给我我都不待要，我早就给了他六十元钱了，是他自己忘了！他再要也不给他！”

    而现在，我的父母来了，又撵着我和杨冲去叫他们，杨冲真的是不想再看见老杨和他那个死气沉沉的家。于是打着退堂鼓就是不想去。父母就觉得：杨冲这孩子怎么这样呢？去叫叫自己的老的，怎么还这么费劲呢？

    当我和杨冲应了我父母之命还是走向杨冲父母家，并且再次敲开老杨家的门的时候，父子相见，彼此没有话语。我直接对老杨说：“爸，我父母来了，想和你一块儿吃顿饭，让我俩来叫恁。我妈要是能去，看看能不能用车子推着一块过去看看？”

    老杨说：“哦，你父母来了？按说俺应该请他们到这里来吃顿饭才是。只是没有预备，再说我炒菜自己糊弄着还行，不能招待客人的。”

    我说：“也不是什么客人呢！自己的老的，走闺女家……”

    老杨又说：“这个老婆儿哪里也不能去！身子又沉，上下楼可费了劲了！那才有病去住院的时候，我都背不动，还得麻烦人家老干部处里来帮忙抬！不愿给人添麻烦。谁也不愿意麻烦！”

    我表示理解。

    老杨又说：“我还去呀！”

    我说：“去呗！你反正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吃了饭就接着回来了。就当去认认门儿，离这里也不是多远，也当出去散散步。以后，你要不愿意做饭，走着过去，吃了饭就回来，再给我妈拿一份回来。”

    老杨一时来了兴致，说：“那就叫这个孙女子在这里看着这老太婆！呵，我也好久不出门了呢！拿点什么呢？”

    我说：“爸，您什么都不用拿。那里什么都准备好了。”

    老杨就说：“那就拿二百块钱，给你父母买点礼物！”

    我说：“不用的，真的，那边什么都有，买多了就浪费！”老杨是最怕浪费东西的。我这样一说，他就不再坚持自己了，又想了一下说：

    “那我就拿着血压计和听诊器吧。都是老年人了，去了量量血压，听听心脏，早知道，早预防，早治疗。”

    我想，老杨这是拿出看家的本领来了。也好，去了他们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了，毕竟健康是人人都需要的。我父母也会因为我而享受一下免费查体吧。

    不久，老杨带着忐忑的心情随我们来到租房处，刚进门，正碰见对门的给我们铺过床的老太太提着一小桶水往外走，我随接过来，准备替她提回家去，顺便给彼此介绍了一下。

    老杨立刻对老太太说：“俺的孩子不懂事，在恁这里住，恁多操心呗！”

    老太太也自然客气了一番：“不操心，净给俺帮忙！”

    老杨这句话让人爱听，暖心，有被庇护的感觉。

    很快我返回，和杨冲父子前后来到父母跟前。因为见过一次面，这回也有的话可啦了。父母叫我泡茶，我知道他们是在等老杨来了一块儿喝，因为已经十点多了，搁到其它日子的这个时间父母早就开始饮茶了。谁知老杨竟然不喝茶，我只有给他倒上一杯白开水。然后我就开始炒菜。

    老杨先给我父亲量了血压，听了心脏，又给我母亲量了血压，听了心脏。以他行医多年的经验，对我父母的身体表示惊讶：“嗯，都不错的！很不错！”

    老杨说：“媳妇子是好媳妇子，俺对恁都没有意见。俺已经和她道了歉了。”

    母亲并不清楚具体是道了什么歉，我明白老杨是在说那次他把我和杨冲关在门外，此后不久他是和我表示过歉意，但还没有直接对我说道歉的话。而我并不太往心上去，除了我的爱情。老杨是个要强的人呢！他是不会轻易和别人道歉呢！母亲只知道反正老杨的态度一直不好。但同样的母亲不会计较，也一定会给他维护好面子，于是否定道：

    “嗯，哪有和孩子们道歉的？老的就是老的。老的也没错。”母亲总会最大限度地站在别人、理解别人的角度上来说话做事。

    很快我炒了八个菜，当炒到第六个的时候，父母和老杨以及杨冲就开始入座。老杨边吃边道：“嗯，媳妇子炒的菜好！香！”

    我在家里的时候，基本没亲自做过，母亲做，弟媳来了弟媳做。但是我看母亲做过不止一次，也是顺理成章地就会了！

    父亲随声附和着。接着给老杨找了话题：“那时出去当兵吃了不少苦吧？”

    老杨道：“嗯，是啊，命在肩膀上扛着，不定哪霎就出溜了！从莱芜战役，孟良崮，到淮海，辽沈，平津战役，再到渡江战役，到了上海了，想着解放全中国。结果东北出事了，发了棉衣，发了几斤饼干就去参加抗美援朝去了。在朝鲜冻伤了，又回到东北来治疗了两个多月，才又接着回去的。好多人不是打仗打死的，是冻死的。吃不上饭，吃把炒豆子和炒面就不错了，一边抓起把雪来就着！那电影《南征北战》不是根据我们那些人编的吗？可是再编也不全面呢！因为营养不良，好多人都是得了夜盲症，到了晚上就看不见东西，找不到路了，行军又偏偏在黑夜里走，越黑天越孬天才越不歇着哩！怎么呢？白天不敢走，上面飞机炸，后面敌人撵！

    那黑夜里看不见路的怎么办？就让前面眼睛好一点的那一个拿根秫秸或树枝领着后面的那一个。就这样跑。没有了鞋子，就赤着脚……好，俺那些人遭的那些罪！俺那一个村里一块当兵出去了二十四个，有找不到了哩，有跑回来的，有负伤的，只有我是最晚回来，又是没缺胳膊没缺腿的……抗美援朝，咱一个国家打联合国十九个国家。那牺牲了的人，都有埋过三回的。怎么呢？你刚刚埋了，一颗炮弹就炸出来了，连土炸起来老高，埋了又炸出来！那一个营里，就我和营长了，明明已经打完了那一仗。我俩正在那里说话。我刚想叫营长注意隐蔽。话还没说出口，一颗子弹打过来，从后脑勺进去，从这前额正中出来，我上去扶住他，喷了我一身血。人还没拉到壕沟里去，就已经不行了。对面的美国人，看得清清的，看见我背着一个药箱，知道是卫生队的。可看和我说话的那就是一个当官的呢！”

    下午送老杨出门后，以为他没有操心我们的婚事，又没出钱，而看到我们现在，他一定会很高兴地回他自己的家。谁知，当我父母刚返回，我和杨冲打算把他送回他的楼上去，在继续走了没两步时，只听他没好气地说：“连房子都还没有，穷摆摆！”他是嫌我们的家具和嫁妆呢！

    我心里又是一个凉！堵！

    送走了老杨。返回。母亲和我说：“真吃了苦了，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不管他有什么错，恁都要好好孝顺他！兴他不兴咱，一个人一个脾气呢。各人行各人的。再说他不是恁小时候舍了不管恁。”

    杨冲说：“他以前从来不和俺说这个，只说过他五岁的时候，我奶奶就没了，他是跟着我大爷长起来的。他两个哥哥，五个姐，数他小。和我大爷家的大哥只差五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