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冲的侄儿带着我直接去了镇计生办。

    去查体的人不少。我递上红塑料皮查体证，并问那个管查体的人——一个中等身材的胖胖的中年妇女：“不是给了准孕证了吗？那还査什么呢？”

    她问：“你是那个流动人口，是吧？现在有了吗？”

    我说：“我不承认我是什么‘流动人口’，是你们这些人这样叫我的！我自从结了婚一直就在L城没动；已经两个多月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就把本子又递给了我。

    侄儿小山又带我去了他家。想想也是有意思，距上一次回来还不到十天。而这一次回来都干了些什么呢？这样就等于查完了！他们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这么简单。而我们却要兴师动众！真是会折腾人呢！

    一到了杨冲哥嫂的家里，我去方便的时候，就有点见红。和杨冲的嫂子说——毕竟她是过来人。她说：“没事，有那一种人，一直见红，直到孩子来。人和人没一样的。”我将信将疑着。

    第二天一早小山去送我，这次走了大路。他已经学会了开汽车，又打算去云南当兵转业的大舅那儿。现在在家暂时没事，就在这里住了两天，玩了两天。等他走了的时候，我的肚子越来越疼，再去方便，有成块的东西往下掉。我很害怕，什么又不懂。只好第二天，我坐上汽车再转乘火车去找母亲了。

    我是惊恐万状的。母亲说那怎么办，咱去找赵爱美吧。

    赵爱美是我们那里卫生室的医生之一，她和丈夫二银，以及另一位医生王老四三人开的医务室，门诊量甚至远远超过镇医院。他们的药品价格不高，服务态度好，不管谁去，他们再忙，也不忘打招呼。而且多年无一起医疗纠纷和事故。不仅是我们行政村，就连镇子上其它几个行政村，居民户口的，以及镇子周围村庄里的患者都慕名而来。年年被评为省级优秀卫生室。奖状在医务室的墙上挂了一大溜。

    赵爱美和丈夫按街坊叫我二姑，他们都四十多岁。我在学校教学时，他们去给学生打预防针，还有平时知道我写东西，又听说我是通过电台找了城里的对象，都对我很是尊重的。

    去找赵爱美和她说明情况，她说：“那就要保胎了，需要打黄体酮。回我大奶奶家，别急着回你的家了，在这里叫我大奶奶照顾你一下，你要静卧休息。打上几天看看，要是从此止住了就没事儿了。”

    可是刚打完针回到母亲家里，再去方便比以前更甚，大血块，甚至有像猫眼样的东西，令我不寒而栗。再去找赵爱美，她说：“看来这孩子是保不住了，已经忒晚了！”

    我失去了我还不足三个月的胎儿！我心里变成空的了。我禁不住内心的伤悲，眼泪情不自己汹涌而出。

    西邻方大娘过来了，看着哭得刘备似的我，就劝：“二闺女，别伤心！该着不成器，不哭他！和北京的你大姐（她家大女儿）似的，连着掉了三个。现在两个闺女一个儿也都长这么大了，不也是挺好的嘛！人该着什么时候当老的，不是自己说了算。别难过，养好了身子，不愁……”

    一周之后，我回了L城，原说杨冲去火车站迎我的，可是他歇班在家，却并没有去接我。带着对丢失了孩子的心情，加上他的不关心，不体贴，甚至根本就一点也不心疼，我再次泪如雨下，我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肚子疼得厉害。我对杨冲说：“你和我去医院看看吧？”

    去了医院说明了情况，医院说：“自然流产没有干净，需要做清宫手术。”我很害怕，但是也没办法。

    可在做手术的时候，一共两个医生，实际操作的那个就说：“怎么没有东西啊？”这样说着，去又不停下来，那一种钻心的难受，让我禁不住动了一下身子。那医生就说：“哎吆，你怎么回事？还打算要孩子吗？”

    很快，我从手术椅上下来，向外走去。迎面就见有一个少女懵懂中走进手术室。我坐在手术室外的连椅上，眼里满是泪，内心恶心，只想呕吐，肚子凄厉地疼着。心里还想着：多亏了我没有和其他女人似的，没结婚或者结了婚，不以要孩子为目的，而让自己一次次怀孕，然后走进这手术室。也许只有在手术室的那一刻她们都是清醒的，然而很快就会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而我一定不会！那一刻我以为：任何不以生孩子为目的的怀孕，都是愚昧无知和贪婪的表现；都是对于生命的不尊重和造孽；都是对于母亲名义的最大亵渎……

    去拿消炎药准备回家，医生嘱咐，一年之内不能再怀孕，需静养。

    我对杨冲说：“清宫没有清出东西来就说明已经干净了。那为什么肚子还疼呢？”他说：“你是自然流产，再做什么手术？肚子疼那是有炎症。和你说不叫你做手术，你偏不听。活该受罪！”

    只是太相信不负责任的医生了！而这一次却给我的身体留下了永久伤痛！

    可是半年多过去了，结婚已经一年多了，多少人在向我打听怎么还不要娃娃的事情？我也开始着急，为什么再要个孩子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呢？我等不了那么久了！不能按医生说的再等下去。杨冲老家里在这边卸炭的农民工在我们家放铁锨洋镐等工具。又捎来信儿说回去查体，那一刻我的火不点自燃！他们就是杀害我孩子的凶手！只是上一年的准孕证娃娃证都已过期，再生气也没用，还得用他们。我想这次回去以后就再接着办理一个准孕证和准生证吧。

    当好不容易再次怀孕的时候，处处格外小心。但是到了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又开始肚子疼了。去医院做了检查说：“先兆流产！医学上不主张保胎。因为已经发生自然流产的先兆，这孩子你就是保住的话，那也不一定是健全的。”这一听，我紧张急了！如果保不住这个孩子，就已经是第二个了。而医生也说过的，一旦发生两次以上自然流产，就成为习惯性流产，再要孩子就更难了。我一听，真心着急了，就对医生哀求说：

    “说什么我也要保住这个孩子！俺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岁了！而且已经有过一次自然流产的经历了。求求大夫，一定帮我把这个孩子保住！”

    医生说：“那就试试吧！这个也很难说，先开一个星期的保胎药。一周之后再来做检查，还是那话，医学上不主张保胎，你自己拿主意吧！”我诚恐诚惶，毕恭毕敬地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从医院开了一个星期的保胎针药，我就天天去离我们住得最近的一个中西医门诊打针，也要二三华里。

    一个三十岁左右、约一米六高的大夫说：“你得有医院证明才行，这种药俺不能给你乱用，一旦出了问题，俺付不起这个责任来！”

    我说：“不需要恁负这个责任，药，就是从医院里开的，出了事我自己负责！你要是觉得光凭嘴说不行的话，我也可以写个证据！”

    杨冲并不理我，对于我天天一个人走着去打针，亦毫不心动，更不会心痛，只对我说：“要什么孩子？纯粹瞎折腾！”

    我不和他争辩，我不能生气，我要保持精神愉快，我要好好卧床休息，我要好好育我的宝宝！两三天以后就没再见红，肚子不再继续疼了，四五天肚子一点也不痛了。一周之后，再去医院检查，说是孩子发育正常。那一刻我的心情好愉快！我要做妈妈了！我还要做个好妈妈！

    到胎儿四五个月大的时候，杨冲还在家里，我照着穿衣镜，看见自己的腹部并没有隆起多少，我就有点着急：“怎么不显肚子呢？”

    杨冲笑笑说：“这才几个月？”

    母亲又来看我了，说：“咱家里是真好，这一回又是俩孩子一堆来！恁兄弟媳妇和你差不多前后的吧！这又够我忙的了！不过忙也高兴呢！”

    杨冲订了早教专家冯德全教授的早教方案。给胎儿放音乐，放英语，在墙上贴满了图画和英语单词，比方香蕉、苹果、葡萄、球、地图等等。我看三字经关于夫人怀孕的一行一动的要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眼不看邪物，耳不停邪音，口不吐污言秽语，脑袋不要有私心杂念；不急不躁，心情坦然……总之，一切要有善念，要规范自己的行为。

    当我身子越来越沉，洗头的时候，我都不敢趴腰，唯恐窝着孩子。其实想想那时是无知，胎儿生活在羊水里，怎会下一下腰就会对孩子有伤害呢？不过那时候杨冲大约是被我感动了，也一心盼着孩子来了！他给我洗头，是让我平躺在床上，把头稍微搭一下在床沿上。夏天的时候，杨冲竟然有一次穿上我的黑底碎花裤子，在学走莲步，又翘起脚尖，像做舞蹈的动作，手上也在表演，这种平常死不啦叽的人，轻易不会搞笑，一旦搞笑，就格外令人忍俊不禁。我越笑，他就越演得起劲。直把我笑得眼里要流泪了！对门的大娘，后院的大娘，都调动出来了，也跟我一起笑：

    “小杨家的，有什么好事儿？高兴到这样？俺怪馋得恁俩慌！”这是后院的大娘。

    “我把他娘一下子！嗯，我叫你笑！那么高兴呢！”对门大娘做了一个要打我一下的手势。我于是擦了一下笑出的泪，克制着自己……

    没过几天，在这里给厂里卸炭放家什的杨冲老家的人（农民工）又给我捎来信说：“家里搞计划生育的人，叫你回去生孩子去。”他们都是实在人，我相信他们。但是我不会回去的，他们爱咋地就咋地！

    下一趟他们又捎来信，我简直怕他们了！他们简直和搞计划生育的一样可怕了！我说就不回去看他们怎样？

    他们是隔一天一夜来上一天一夜的班，当他们再次捎信叫我回户口所在地去生孩子时，说：“他们说你要是不回去生吧，他们所有的镇上搞计划生育的就都来，在这里吃，在这里住，还得叫你替他们交误工费。另外，你在这边生孩子花了多少钱，就要再回去上镇计生办再交多少钱！”

    我的火终于被点燃成了熊熊大火：“当然这事儿不能怨你们，恁只是捎信儿。那就麻烦你们再回去的时候告诉他们，只要他们答应来给我当儿子，为我养老送终，那我就毫无顾忌地回去！谁答应了，就叫他谁来找我！在这里住着吃喝都行！就等着给我养老！不答应这一条儿，门儿都没有！上一回回去查体都是查的什么？要不是那次回去，我的孩子早就一岁多了！还在这里生孩子交多少钱，回去往计生站交多少钱！？他们是想钱想疯了吗？那我的孩子没了，他们得给我多少钱？我是结婚不到年龄？还是不符合晚育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