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许多事情在难得糊涂里，一切便都是好的。若是掰开来碾碎了看，里面便总会有些不堪和不如意。就像父亲的做人，一定也会有其缺点的。但总体看来，父亲还是落了一个好的名声：一辈子不诋不坏；好行好，看得起穷人了；热情，爱打抱不平；一辈子自力更生，别人欠他的钱，他不欠别人一丝一毫……而走在八十一岁路上的寿限，在当地男性中也很是少见，尤其对他这种出力流汗过度的人，就像他自己比喻的：“买头好样的骡子马，都没有我们出的力多！”

    因此父亲的“丧”被叫做“喜丧\"。

    但无论怎么说，去世一个人，远没有添一口人的好。所谓喜丧，尽管以“喜”字开头，但免不了在“丧”字上落脚。所以父亲走后的三天时间里，家里依然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父亲昨天火化回来，家里就设了灵堂。邻居们就去帮忙报了丧，不论是镇子周围的老亲戚老朋友，还是城里的亲戚朋友们和本家。

    灵堂设在院子里的正中，父亲的遗像和骨灰盒放在大桌子上，骨灰盒的前面是别好了的整鸡，处理好了的整鱼，以及一大块四四方方的过了热水的半肥半瘦的肉。香炉子里的香袅袅地冒着烟。两张长方体白纸写的大大的挽联用别针别在宽宽长长的青布条上，草体，遒劲有力：

    上联：勤劳善良一世为人好

    下联：助人为乐终身声誉高

    横批：浩气长存

    不知出自谁手。

    早饭过后，本家婶子来陪伴着我母亲在侧房里。我们本家和自家的几乎所有的父亲的晚辈们，都陆续来到，来了之后，到西邻方大娘家的院子里去根据亲疏远近“吃上服”。因为自家院子小，设了灵堂，就装不下其他来来往往的人了，所以忙活公事的人就多去了西邻方大娘家，自行车摩托车陆陆续续来了之后也去放到那里。开车来的人都早早停在离家稍远一点公路边，或者呆的时间长能送丧的，就去放在了学校的院子里。

    晚来的是城里的本家。

    大家来了之后，去方大娘家，由当地帮忙来忙公事的人，根据亲疏远近、或男或女，帽子鞋子上都区分开来。之后都在正堂屋里披麻戴孝跪着。每当来了客人，听管事的高声说过一声长长的“迎客——”，所有跪着的人，大部分就开始哭，尤其是女性们，几乎一股脑地开始哭，我和姐姐，嫂子和弟媳是唱主角的，而嫂子和弟媳她俩哭公公，要哭“爷”。哭爷的还有哥哥的把兄弟齐三哥的妻子齐三嫂。而按老传统，即使自己的闺女儿子，不论父亲活着的时候洋气点的叫“爸爸”，还是传统点的叫“大大”，也都一律哭成“爷”的。但是我们没有按照这个老传统来忽然改掉叫了几十年的称呼。其他有哭爷爷的，有哭姥爷的，有哭大爷的，有哭叔的，也有哭舅的。而在这种场合，女人就是专门管着哭的……

    男的除了我哥哥，真心哭着叫大大，连弟弟也没哭，没流一滴眼泪。但是相信弟弟哭是在心里，从小都不曾见他流过一滴泪。当然更有其他不哭的，尤其是父亲的孙子辈的那些即使“吃了服”也依然遮不住的穿戴洋气的小年轻。

    客人们来了，分批，和自己带来的“陪祭”的几拜几叩之后离开。主事的人又一句长长的高喊：“谢客——送客——”所有女子就在屋里开始另一轮大哭，所有男子就都排着长长的队伍，陆续走出门去，将客人送出。没大经历过这样阵势的客人，就由着主事人的安排，一件件接受下来就是了。而经历过这样阵势多的人，如果在主事的喊过了“谢客——送客——”之后，客人也高声地回一句：“免了——”主事的就会立即对着屋内再高声添加一句：“免了——”那屋内正准备送客的一条男人排成的队伍长龙，就会在刚刚动身之后，立刻再踅回去。

    我觉得，这像是在演戏，那失去亲人之后，主事的喊一句“谢客——”，在马上而来的一窝蜂似的哭声里，立刻就会发自内心的悲伤吗？那主事的又喊一句“免了——”，在一股儿脑的偃旗息鼓里悲伤马上就会没了吗？

    吊丧的送来的挽帐搭在大门里边的刚刚扯起来不久的一根绳子上，开始是摊开，后来是折叠上挂上去的。花圈在院子里放不开，就放到大门外去，正好贴着牛大喜家和张绳匠家的后墙上，摆过去一溜，直到家西摆放了好远。

    父亲的葬礼，是没有我亲姑亲姨亲舅参加的葬礼，有的只是老朋友老亲戚干亲戚老邻居单位上的代表来送他最后一程。父亲的葬礼却是远远近近最隆重的葬礼，随份子的人不论多少，都是一份心意，却让用一支毛笔记账的在当地有威望的刘先生老哥哥在将礼薄合上的时候，发出由衷地肯定的感叹。而在他开始记第一份账单之前，先来到父亲的遗像之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大叔，一辈子的好人呢！老侄儿不多说，就一句，您走好了！”

    嫂子，曾因计划生育，她骂我母亲“老东西，不望自己的儿女过”而被父亲用棍子抡过。可是，这三十年的老媳妇子，却一口一个“爷”哭到昏死过去两次，第一次掐人中抢救过来。第二次去了卫生室叫来医生打了强心针。毕竟父亲平时就和母亲一样疼她就像疼自己的亲闺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弟媳也是动了真情地哭，甚至超过我和姐姐，这是与别人家根本不同的。

    在农村，这种至今延续的葬礼文化，不仅仅只是掏钱随份子这么简单，更不只是对一个人的盖棺论定，还一定有着一种向心力，有着向善等等的榜样的力量，那是一种从岁月深处走来的深层文化，根深蒂固。从一个人的葬礼完全可以推导出你想知道的东西。因为这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着一种无言的凝聚力，而没有面对官员干部时的趋炎附势，相反真正的普通老百姓，心里是明镜似的，趋炎附势的事情也不会去干。

    在父亲出殡的这一天，有一个人还是要提一提，他就是野儿——姐姐曾经娃娃亲的对象。他高中毕业后，因为当时大队里有人，就做了小学民办教师。我和弟弟，小时候都做过他的学生。但是后来上面有政策，不再招收民办教师，原有的通过各种方式进修，合格的就转成公办教师；不合格的就离开教师岗位。野儿便是这后者。之后他在学校当过门卫，就是在我开始教学的时候，他做着门卫了。为了增加收入，还同时做了糖葫芦在校门口卖。后来为了学生的健康着想，在学校门口卖东西的一律被撵走，尤其是方大娘家当校长的儿子，尤看不惯野儿的落魄，动员同学们都不要买门口所有卖的吃的东西。

    而不久，野儿的门卫也做不成了，就天天拉一辆地排车去收酒瓶子废铁等来买。那时候他的父母已经去世，高高的个子的二弟接了父亲的班在铁道上，曾经风光过一时，天天穿着长长的喇叭裤，手里提台录音机，长得漂亮的媳妇烫着发，挎着他的胳膊从街上走过，录音机的声音放到极高，走过之处引得满街上的人都看。也不好好工作。骑辆自行车时常狂放不羁地将脚放在地上，看到他亲爹都不下车子。后来借助于职务之便，偷铁道上的东西卖钱，被逮，“”三进宫”，前两次干姨家的大表哥帮忙，最后一次直接不管，进局子去待了五六年才出来。媳妇在家守着闺女于娘家门上做生意打火烧卖。他出来后了，生了第二胎儿子之后，继续不务正业，铁道上的工作已经没有了，做生意不来钱，还去找“小姐”。后来妻子被传上了“脏病”，在身感不适，自己去城里跑了几家医院，被查出和确定下这个病之后，把一双儿女撇下，卧轨自尽。野儿的二弟就一个人去了东北，据说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俩孩子没爹没娘，在姥娘家住一段时间，男孩子还不好管，半是流浪。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内容……

    野儿的三弟长得帅气，也高大魁梧，弄辆卡车自己搞运输，娶了郝大嫂家的女儿小二。先后生了一女一儿。野儿也没找上媳妇来，自己收废品挣两个钱，给三弟家的孩子买点吃的，把两个孩子看大，就这样偎着三弟过，至于二弟家的两个孩子那就顾不上了。俩孩子曾经回来过，想跟着野儿的三弟和野儿一块儿过，但孩子们之间等等的事宜，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又很快，野儿的三弟媳，得了严重的糖尿病。野儿里里外外忙活，照顾孩子们吃饭，还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就继续收废品。

    后来在一次收废品送废品的路上，碰见“可怜的母女”，就领她们到家里来了。和野儿在一块住了一段时间，培养了感情，野儿也不见外，就将自己这几年收废品攒下的老底儿都交代给她了。大家也觉得野儿是该成家了，这也是缘分吧。找这样的女人，她会和没结过婚的野儿好好过。而且带个女儿过来，对野儿来说，比带个儿子过来要强得多。就有人劝野儿赶紧领结婚证结婚。野儿这才想到，这才是一个长久之计和保障。所以有一天和那女子商量，想跟着那女子一块回她的老家开封介绍信来，去把结婚证领来。可是，那母女却一下不知了去向。野儿辛辛苦苦，用一只胳膊一只手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叫那女子给一个没剩地都拿走了。又成为街谈巷议的内容。从那到现在野儿没再找上媳妇。

    野儿不仅照顾三弟家的孩子吃饭，还给得了糖尿病的三弟媳买针管，一买一箱子，一次性注射，他弟媳就自己往肚子上注射胰岛素……还得不着个好脸色，以为他是将来的侄儿侄女的累赘……

    野儿就天天一个人喝闷酒，把自己的脸喝成了紫猪肝一样的颜色，毕竟是觉得做了窝囊事，怪丢人的。但他人因为实在，左邻右舍的，谁家有个红白公事，免不了的叫他来帮一下忙，像买点菜，做做饭，拿拿放放的，离不了这样的人。

    野儿也觉得和我们家即是多年的邻居，又有他的大娘——我干姨的这层关系，更有和我姐姐也曾订过娃娃亲，他的热情，在我父亲这样的公事上，就表现得格外明显。这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内心还有一层单纯美好而浪漫的想法，即使和我姐姐什么话都不说——何况是在我们失去父亲这样重要的亲人的时候，那么他不停地看一下我姐，他心里也是知足的。

    而就在临近中午的时候，野儿走到屋里去，跟另一个管财务方面的主事人他的二爷爷家的二叔——我姑家的二表姐夫去要钱买豆腐、并问要买多少之后，路过姐姐的身旁，他终于得空和我姐姐说了一句话：“你家老二考上大学了？”

    姐姐平时是从来不理他的，更不会提前先和他说话，我想姐姐的这份心情也是复杂的，毕竟有过你先来我家写作业，我再去你家写作业这值得回忆的童年经历，也有过后来野儿母亲在大河里洗衣服时对我姐姐的谩骂，还牵扯到我母亲对姐姐的逼迫，以及姐姐对母亲叩问：“你想拿着活人送礼吗？报恩，没这个报法！”而姐姐面对公事上那么多人，又觉得不好意思，这也是早已被人们知晓的公开秘密。于是姐姐只给了野儿一个字：

    “嗯。”

    而这一个字，从姐姐口腔与鼻腔里一起发出来，野儿知道是姐姐接了他的话茬，接下来看他，脸上是泛过一层红润，有幸福，有激动，有害羞。而再迈出去的步子，却是轻松愉快的了……

    这一天天阴着，刮着风，却在出丧的那一刻，风停了。当父亲被安葬的那一刻，天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

    对父亲的葬礼，母亲是满意的，这象征着父亲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还有天时的感动。同时母亲的心里也空了，她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独自面对空空的房，一个人的床，一个人的茶壶茶碗守在茶几旁……

    而在父亲葬礼过后最初的三天里，母亲没干过别的，几乎没吃没喝，整整睡了三天三夜。这多的是劳累所致，也是心空的暂时窒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