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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四O章  母亲一个人的生活(之一)

更新时间:2019-08-13 14:59:44 | 本章字数:4360

    父亲走后是三七当了五七,令人奇怪的是,我从自己所在的小城出发时,天只是阴着的,到离家最近的城市时只是下了一点微微的细雨,毕竟才是农历九月中旬。但是到了镇上的时候,天也不冷,漫天飘舞的雪花,洋洋洒洒,有大有小,甚至错落有致,令人感到站在雪地里,仿佛就是置身于美丽的童话的世界。当地九月中旬下雪这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是从未有过的,就是所有来给父亲过五七的人都深感疑惑:这雪下得易吧!天又一点都不冷!这才九月里!

    大家拿来祭品,祭奠完了在镇子中心的兴隆饭莊准备吃饭时,站在饭店门口,依然看着这雪花在惊奇着,议论着。

    难道只是巧合吗?自然界中有些东西真的是难以解释的……

    到了父亲走后一个月零五天——真正的五七,就到了农历的十月一,是传统节日祭奠已逝亲人的日子。提前一天的这天早上我早早赶往母亲那里。

    临近中午,到达母亲那里的时候,进去门,就见母亲一个人正坐在屋门里不远的单人沙发上,手里并没有拿着她平时喜欢纳着的花鞋垫,而是一个人正在怔怔地看着她的右前方,那是父亲以前坐在那里暖着脚,听刘兰芳、单田芳,袁阔成或者是田连元说书的地方。母亲的身子微微有一点前倾,脸上是微微中的有一点尴尬之中的笑,又显然是伴随着一丝空旷中的人去楼空的悲伤,那又分明是一种熟悉和习惯中的殷切盼望……她心里还有一种早年已经养成的习惯中的紧张。母亲显然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

    这是父亲去世后,我第二次来到母亲身边,过五七的时候,面对那么多本家和几个老亲戚朋友及至亲,我甚至忽视了母亲。而这次再来,当上面的那幅画面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内心的柔软被深深地触动了,并立刻投入到母亲的情感与她的内心世界里去!我禁不住招呼之后充满悲凉地问道:“娘,我来了……你平时就这样一个人吗?”

    我显然有些哽咽,尽管我努力克制着……

    母亲对我的到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而且离上一次我的到来那么近,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的,更无欣喜可言。她只是转过头来,也没有以前她对我的到来欣喜之中的那种立刻笑着站起身来的举动,然后向对待其他郑重的客人一样,那么有礼貌。因为她具有“君子贵人而贱己”的风范,更有寻常百姓家的那种“待要好大敬小”的情怀。而此刻的她只是对我淡淡地说:“不一个人这样怎么办呢?”说完这话,母亲依然微张着嘴痛苦地转过头去看向我父亲曾坐过的地方。

    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人走茶凉、人去楼空的滋味。那是发自母亲内心深处的对于生命的体悟和不能言说的悲哀。我以为这时候,会有她的儿女在近前陪她。而有父亲在着的时候,父母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母亲一个人暗自伤心时,我曾经反反复复重复的那一句话:“要是以后有一个人先走了,再想打仗,也没有对茬了!”意思是即使两个人打仗,也是有人陪伴,那也是好的,总比一个人要强得多。而现在眼见得,这种孤独悲凉的局面已经变成了现实。母亲在有父亲时也说过的:“先走的那个人是有福的。”而后走的这个人在人去楼空之后一个人独自面对,思念的滋味可真的是不好受!而且是从天天有规律的忙碌里一下闲了下来,这的确令人难受,且睹物思人,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会感知?何况像母亲这种闲不住的深情之人呢!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我陪着母亲,努力让母亲慢慢承认和接受眼下的现实。

    我告诉母亲:“我大大从今年过生日之前就不是那个好样了,人的命天注定,该着什么时候走,是一定的!你看看在医院里他刚走了的时候,给他穿衣裳完了,他笑到那个样!我还寻思能把他给穿活了呢!那就说明他自己是满足的,也感到幸福。还有呢,发丧的那天,临下葬,天就下了雨,过五七竟然下了那么大的雪。这一些合在一起,都是说明他到了时候了呢!咱也不想他!他去了和我奶奶、我大哥上一块过去吧!咱在这边再好好过咱的日子!”然后,我尽力再找一些话题,努力不显山不漏水地违心说一些父亲以前对她怎么不好的话,让母亲不去想父亲。

    没想到母亲说:“你都是说呢!哪有那么简单,说忘就忘呢?两头踩着五十八年,也是近六十年的夫妻了。有你们姊妹几个长着,大生了六个,还小产了一个,截扎的时候还拿去了一个。我和你大大也算是从小的夫妻了……他也不孬,一辈子不诋不坏,自力更生,也是不知道帮衬过多少人呢!兴人家欠他的钱,一辈子从来不欠别人一分钱。还有呢,他走之前给我安排得好好的,多少的留下了两个钱,见月他单位上还给我几百块钱……”

    接下来,母亲和我商量:“你大大给我留下的那两个钱(大约三万块钱),还有他发丧时见的那些钱(大约两万两千多块钱,那可是亲戚朋友邻居三十五十百儿八十二百五百拿出来凑的,一千的怕是有个一份两分的吧),我想着都给你哥和你兄弟他俩分开,也免得给你姊妹俩落麻烦。都给他们分开了,我手里没钱了,他们就没的猜疑了。”

    我说:“我觉得你还是自己拿着这个钱好,自己买点东西方便不说,等你有病了,你就可以拿出这个钱来叫他们带着你去医院,这样花不着他们的钱,只要他们帮忙就行了。甭管是谁,他们也会高兴,知足。”

    母亲说:“不能这样,我觉得。我自己糊里糊涂的,等再老两岁,自己放到哪里了都不知道了,再给他们落麻烦去?最后花不了了,还都是他们的!到时候,弄不清楚,再叫他们为了这几个钱闹矛盾去?不如趁着现在还明白,赶紧给他俩分开!没听说过吗?前街上你卢钟怀二大爷,种地放羊,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好不容易攒了几个钱,都放在枕头里藏着。今年春上得了个急病死了!都觉得他应该有钱的,这里找,哪里找,最后在枕头里找出来了,幸亏也就是只有一个儿子,要不的话谁多了谁少了,自己死了,心里也不肃静;还有,城里的你卢大姐,打年轻也不容易——不是还跟着你大大去背过化肥吗?老了有病,二闺女照顾她,大闺女不管,俩儿子不管,她也没多少钱,就是和我这样似的,他男的退了休有那几个退休金。可是她死了,弟兄们、姊妹妹都打得不可开交,谁照顾他娘多了,谁照顾他娘少了!谁得的多了,谁得的少了;谁应该照顾他娘了,谁不应该照顾鼓他娘了……到了最后,也都谁也不上谁的门儿算完!

    我这两个钱,不能给你们姊们四个去落麻烦去!你大大给我留下的那个工资本,我在谁的班上,就叫谁拿着,这样他们兄弟俩可就没意见了,反正我手里没钱,他们吃什么,就给我口什么吃,我么又不在乎,是有口饭吃就行。”与其说是母亲糊涂,不如说是母亲太明白,而且特别理想化。

    我想着母亲的善良甚至清纯,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吧。只愿如母亲所说。于是我对母亲道:“那好吧,您自己掂量着办,觉着怎么好就怎么办。真需要钱的时候,我和姐也不能看着不管。尤其是我,离得远,来不及时,他们在近前,出力多,我就尽量多出点钱。”

    母亲说我姐反对她这样做,说我姐不如我通情达理。后来事实证明,姐的担心也不是多余。按照姐姐和姐夫的意思,闺女儿子一样对待,就是儿子的多点儿,闺女的少点儿,也要有闺女的那一份儿,因为闺女也不是不照顾父母。还有呢,恁都有儿子,俺这没儿子只有闺女的,还能不过了?老了还就真没人管了?

    说到钱财这一节,有父亲时,父亲有六千元钱在姐姐那边放着,投入到他们的生意里去了。姐姐和姐夫的意思,恁有钱,又用不着,放我这里到时候按银行的标准给恁利息。可是也没见给父亲利息,好几年过去了,姐姐和姐夫一直没有还钱的意思,父亲多次和母亲商议,怎么和大闺女他们张口?母亲也不知道如何张口,感到很是为难。后来父亲下了无数次决心对姐姐旁敲侧击,说手底下没零钱花,说那退休金太紧了,不到月头不来。可是无论怎样敲击,姐姐姐夫都无动于衷,就是以为父亲有退休金,花不着。但是以我的想法父母虽没什么大花项,可是就像“家中有粮,心里不慌”一样,这六千块钱在父母自己手底下总是自己花起来方便些,至少心里不慌,这毕竟是父母自己的血汗钱挣来的,是自己翻炒花生,一木锨一木锨翻出来的!

    后来,父亲为了要回这六千元钱,就对姐姐姐夫说:我想买个“老年乐”电动三轮车,反正集已经挪到铁路西边去了,我有时间就开着车带着恁娘去赶集。姐姐姐夫这才把那六千元钱给了父母。大约是花了两千元钱左右,买了电动三轮车,父亲只要赶到集上,就带着母亲去赶集,母亲坐在车里,享受着难得的幸福。可是这件事情却惹了哥哥不高兴,不知是担心父母的安全呢?还是就是看不惯父亲,把父亲的老当益壮,当成了狂气不退?亦或是就以为父亲有的是钱,就该支持他们,而这个年纪了,不该用在父亲自己身上?还是以为父母年龄大了,一旦死了,把这辆车撇给谁呢?弄不巧就又是给给弟弟买的!不如趁父亲明白的时候,就提前把这车归了他吧!于是硬是在父亲还能骑的时候,就把那辆车弄到城里去了,放在他们的储藏室里。有时候,侄儿正正骑着。

    为此,母亲还埋怨了父亲:“我说不叫你买吧?你不听!你买了,就给他们制造矛盾!”

    我想父亲的病,一方面是他年轻时出了太多的力,扛二百斤的麻袋包,拉满满一地排车的货物,天天给腰贴膏药,葬了腰;一方面老了,本想不指望自己的孩子们供他和母亲花钱,自己指望自己,尽力让自己的生活好一点,毕竟是赶上了好时代,只要自己有脑子有能力,一定会过不错的。可是,这么多复杂矛盾,窝里糟。本来还可以多干自己的生意几年,在哥哥的严厉阻止下,父亲放弃,还天天说父母有偏向,他都不知道花了父母多少钱!父亲老了,还要受他控制!父亲是生了太大的气,才得了这个肺气肿吧!

    这一些母亲怪罪于父亲太看重钱,所以她在钱财上更是将一贯的主张彰显出来:看轻钱……

    接下来我发现母亲的一个习惯已经改变,那就是每天早晨的饭前喝一个浸鸡蛋的习惯去掉了。曾经母亲是只喝一个浸鸡蛋,而父亲是喝两个的,外加一包豆奶粉。一包豆奶粉不算少,再加两个鸡蛋,时常浸不熟。母亲就先耐心的地给父亲先把凉碗烫热乎了,再往里磕鸡蛋。早先母亲和父亲将一包豆奶粉分开,父亲一多半,母亲一少半,这样父亲往往就不用再吃别的早餐了,而母亲就会吃一点前一天晚饭剩下的东西。两人也其乐融融的。

    有一天,是小外甥女还是侄女也想喝父亲的豆奶粉,父亲就觉得小孩子们小,以后吃好东西的时候还在后面呢,何况没有人给他们买,是他自己掏钱买的,也有亲戚朋友来看他拿来的,所以就不高兴。母亲一看父亲那态度,就特别生气:“大人不吃有么?孩子们吃了是个长才!疼人吃!你不叫他们吃,那我也不吃了!别说是和你要,就是你给都不吃!”

    这事过去的第二天早上母亲忙着烧水的时候,父亲就拿把小剪刀,仔细地将豆奶粉的小包剪开,准备按以往他的多倒一半,给母亲的少倒一半。但是母亲看见了,赶紧阻止父亲:“不喝了,你自己喝吧!哼,都是(就是)不喝了!疼人吃!和咱娘那时一个脾气!”

    对此,父亲尴尬地一笑,对我说:“恁娘这个脾气,是忒犟了!她认准的门儿,八头大牛也拉不回来!”

    母亲曾经和我说过的:别人谁吃了我都不疼得慌,我自己吃了就心疼!

    如今父亲走了,母亲从此再也不喝浸的鸡蛋。我问母亲为何不喝鸡蛋,母亲的眼光是惆怅和迷茫的,她不作回答。我想母亲还是想起了她和父亲在一起喝鸡蛋的好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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