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为母亲做点事情，就会让人觉得，内心会向着安详静谧的路上行走，不然就会坐卧不宁、老有一种亏欠的感觉。

    母亲对我说：“好长时间没去坝上了，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去，怕走到路上再犯病！”母亲的内心是敞亮的，在家憋久了，她会难受。我知道她这是想出去走走了。而这近处最好的去处便是坝上了。

    我和母亲一块去了坝上，当拐过最后一个弯去，开始爬坡沿的时候，看见路边高大的松树下落下的厚厚一层铜色松针，母亲再次对我说：“要是搁到以前往哪里去拾这个哩？这个，忒好烧了，有油！我小时候在东北拾过松球，那松子可好吃了……嗨，说起来现在到处是柴火，都没人烧了！哪里还有人拾柴火？都烧液化气了！可是我就觉得柴火好烧呢！柴火烧了水泡茶也好喝！也安全。你哥给我灌好了气，不让我烧柴火，教给我烧气炉子，我害怕爆炸。”

    母亲看着那些松针带着深深的遗憾走过。她不知在此停留过几次了，都是我和她来时，开始说好烧，家人反对她拾柴火，她对我说：“嗨，这个好烧！不定哪霎里，我自己就拿个袋子来，呼啦一些回去！他们还能光跟着我？”“唉，这柴火好烧着呢！都不叫我拾！说想烧柴火了，拿钱买去！有卖这个的吗？伸手就来的，还用钱去买？”

    回来的时候，母亲坐在路边较平稳的石头上歇息了三次。到了夜里，脚抽筋，傍晚我去弟弟那边的电脑上百度了一下，敢肯定是缺钙，但她不承认，说自己的身体好，什么都不缺。

    看起来母亲显得刚愎自用了。

    母亲是一个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心善如佛者，一个多灾多难却自强不息者。凡事儿在她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她都力求做到极致，所以根本不能讲她半个不字，她会受不了。比方这腿抽筋一事，大约一年前，我曾经给她拿过来一瓶“迪巧”钙片，说让她试一试，反正没副作用，年龄大了都钙流失。母亲坚持什么都不缺，并且严密地举例说：“我七十七岁那年摔过一回，八十一那年摔过一回，医生说骨头都摔劈了，可是都好了，现在都不腰疼，要叫别人早躺那里动不动了！”

    是母亲的身体素质好，更和她的毅力有关。寒冬腊月里，医生不让动，家人不让动，她却拄着棍子，硬是练出汗来，而不愿懒下去，等别人来伺候。她说：“出出汗好得快！恁就是伺候得再周到，还是不如自己起来活动好，这样还免了麻烦别人。”

    家人说一定要她听医生的，不让动就别动，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母亲就对我说：“哼，恁（他们）还光守着我？不让我动？恁走了，我再起来练！还非得守着恁练？”

    想起母亲摔伤的三次：

    第一次，是父亲走后不到半年，她一个人在家坐在高高的马扎子上看电视，起来，没站稳，一下又蹲回马扎子上，又没坐稳，连同马扎子一块倒了，直接礅坐在地上，当时就从尾骨一下疼到头顶，眼睛冒金星！自己起来爬到床上去，不久弟弟过来看看她，才知道摔着了，电话她从未往外打过，只是别人给她打过来她只管接，所以也不会往外打电话。弟弟一看母亲躺着，问明情况，立刻就给哥哥打了电话，弟兄俩雇上车，立刻去了清口河对岸祖传世家专门的骨科看了。半月后再去复查，自己走着进去的，连医生都惊讶，快八十岁的人了，怎么都没想到好得这么快！

    第二次，和三婶在冬天的中雪后说是去坝上“玩”，可是只要看见了柴火就还是拾，而这主要是树枝。母亲不能和三婶比，她只有烧柴火，可母亲可以烧蜂窝煤，可以烧电，可以烧气。母亲对哥哥弟弟不让她拾柴火是不满的：“我该是光在乎拾这点柴火吗？我一个人才烧多少？不是顺便活动活动吗？光空着手活动也是活动，又不费多少事，又不是专门去拾。看见了就下腰拾起来，看不见就算！”

    可是当那一次和三婶一前一后拉着柴火下坝沿的时候，没化完的雪让她滑了一跤。这一点她和三神也是不能比的，三婶是自然脚，而且比她小了六七岁。当回到家里时，还不敢说是去拾柴火拾得，只说是去逛着玩不小心摔得。但是哥哥弟弟看着饭棚里又增加的柴火已经猜得差不多……

    第三次是我去了，和她去坝上玩，走过龙王庙的旧址去，上去坡沿不远，母亲看着河里曾经在年轻时兴修水利修的拦河石坝，如今张淑英的小儿子（搞房地产发家）前不久要在它上方不远处修什么“水上公园”，结果把石坝从中间炸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水流湍急，公园没修成，却变成了半截橡皮坝，雨季来临河里发大水，冲坏了两次。母亲遗憾着道：“你看看弄的这个！没了原来的样儿，想修的也没修成，这像什么？”

    正说话间，母亲看见路的右侧一溜高大的松树下，其中有一棵在根部有一个枯枝，母亲过去要把它弄下来，转眼的功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两手去拽，结果树枝下来，她人也同时礅坐在了地上，摔个仰面朝天，只是上身还没有完全倒下去的时候，她立刻起来了，又左右看看坝上有没有人在注意她，她是爱面子的，又担心被人传话给哥哥弟弟……她几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倒下去的，疑惑、尴尬、懊恼、担心、焦急之中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半是自语道：“你说，我这不是又找事儿吗？要是叫他们知道了……”

    我面对这瞬间发生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只是心中一沉，同时惊叫了一声：“我滴个娘哎！你——”并三步并作两步过去，看着拍打着身上的母亲道：“你没事吧？”

    母亲也不回答我，继续道：“这都是神鬼拨拢的！你说我拾这点柴火是干嘛来？是作死！净找事儿呢？怪不得他们说，不叫我拾！这点柴火能值多少钱呢？连五毛钱都不值！可是要是摔一下，三百二百的不够，还得雇车，还得拿药、贴膏药！还耽误着他们的工夫！自己还不少活受罪！”

    想必这一下是摔得不轻哦！回转身来，我们慢慢往回走。她把手里的柴火都递给我，说：“回去你什么也别和他们说，他们要问起来，你就说这些柴火都是你拾的，摔着的事儿也别和他们说。”

    我回到家将手里的柴火放在院子里的饭棚里。哥哥正从屋里出来也没说什么，他是练完了上午的书法，喝完了茶，想出去走动一下，或者到北边早年在食堂被打的那个拿“假饭票”的他从东北回来的老哥哥家，去切磋练习书法的技艺，或者去下两盘象棋。我发现的母亲是低了眉眼强忍着自己。下午她按照往常的习惯也没躺在床上休息，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和询问。傍晚在院子里弄弄花草，但显然我已看出来她是皱着眉头，很有些吃力。

    我就悄悄对母亲说：“你感觉怎样？娘！要不咱还是去看看吧！和我哥说一声，别耽误了！明天我先不急着回去！”

    母亲说：“没事儿！要是叫他们知道了，不都得怨你呀，敢说，你是怎么看得咱娘？你明天该回去的就回去！那里怎么也是个家呀！哪能光在我近前守着？”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表达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母亲依然说：“没事儿，你走吧！你走了再说！”

    我想有了母亲这话，我就得赶紧走，她也好“再说”，不然我继续在这里，她就“再说”不起来！

    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到家了，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问问情况，是弟弟接的：“你刚走了，咱娘就摔着了！这不刚刚看了回来进门！咱哥看见她躺在床上不是那个好样儿！问她她才说，巧吧？你二妹妹刚走了，我进屋门时不小心摔了一下，寻思没事儿躺一躺就好了，谁知道越来越疼！咱哥就赶紧给我打了电话，雇了车又去了河东……”

    为了帮母亲圆谎，我说：“怎么那么巧呢？我刚回来！我现在再过去看看吧？”

    弟弟：“没事儿，贴上膏药用不了几天就好了！你来了也就这么着了，来来回回跑个么？你把恁那一家子照顾好就不孬了！别叫俺挂着恁就行！”

    经过几次这样的折腾，母亲是身体大不如从前，但是母亲说：“这回不是以前摔的旧伤，就是腿抽筋，和以前摔着的时候不是一个疼法！谁知道是缺钙吧？我感觉不能呢！”

    我对母亲说：“你走路没劲，咱就先少吃，感觉好点就接着再吃，要是没有感觉，或者吃了就是不见效，那就不是缺钙，咱就停下来再不吃！”

    母亲总算应了，我立刻去了镇上老医药公司，买来一瓶完全和我在G城时拿着本子开来的一模一样，结果母亲吃上了，真的不再感到难受了。母亲才信了我。我想“药补不如食补\",立刻过去和弟弟说：“你去赶集时，再买点虾皮，还有多叫咱娘吃点豆制品，她又不喝牛奶……”

    母亲也一再对我说：你说，我怎么感觉，越老了，越像是一个小孩儿呢？要是自己相中要干的那个事儿干不了，谁知道有多难受啊？走着吊着地放不下。什么时候干完了，这才一下死了心！

    是的，哥哥弟弟不让她纳鞋垫，她就偷着纳。俩人都说：母亲脑缺氧，就是整天低着头低的！

    母亲不服，我也开始为母亲心疼：母亲就这一个一生不变的爱好，你们两个这是在断她的后路呢！她一旦丢失了这个爱好，又让她如何寄托那一腔浓浓的情感和满脑子的智慧？纳鞋垫和“脑供氧不足”有何关系？

    但是，母亲在多次犯病之后，我也开始有点相信：母亲的病是否和一直在低头干活真的脱离不了关系呢？

    管得紧的时候——尤其是又刚刚犯了一次病之后不久，不让母亲纳鞋垫，母亲就勉强答应了，但深感没抓没捞的，所以采取阳奉阴违的办法：偷纳！所以他们刚走了不在眼前，她立刻再拿起活来干，那一刻，母亲有了如愿以偿的感觉！可转眼，他们不知有何事儿回来，一下发现！母亲那时候就有避之不及、做贼心虚的尴尬与可怜了！同时恨铁不成钢的话也传了过来：“你又偷偷在干？”

    母亲还在狡辩：“哪里……干来？我这是将将拿起来看看……”

    最后达成协议：“不能不纳，也不能光纳，一干大半天！稍纳一会儿，就再起来活动活动呢！”

    母亲所住的哥哥那边的屋子里，可着床上一面墙，朵朵为母亲画的油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怡然自得地纳着鞋底，脚前静卧一只大大的花猫，那一种静态中相互依存也是美好的……而多数时候，母亲脚前那一只花猫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