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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五四章  母亲老了之六  清明节再回故乡

更新时间:2019-08-13 15:07:20 | 本章字数:4781

    2016年清明节回乡去,祭奠已去世六年半的父亲,而更重要的还是看望一下年迈的母亲,毕竟八十七岁了!当看到她面色红润、出出进进都很自如时,我就放心了,哥哥不在面前时,她依然于傍晚时分提着那个黄色的能盛十斤水的小桶,从西屋水管里接了,倒到堂屋的大圆塑料桶里去,一边说:“水管里白天的水发咸,快黑天到九点多停水的时候,就都是甜的,和买的那个一样甜!”

    我不要她提,说:“我来!”

    母亲却是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松开,再攥起,显示给我看,说:“看看我的手,还有劲着呢!整天纳鞋底鞋垫的,已经练出来了,别看针那么小,插针拔针也是功夫呢!也是搁不住天天纳、天天练!”

    我欣慰着。

    哥哥每天清晨熬一锅稀饭,母子喝一天。稀饭里有黑豆绿豆豇豆,有大米小米糯米黑米麦仁枸杞红枣葡萄干……加上炒菜时常吃黑木耳,营养倒是齐全,母亲早已全白的头发,竟然在后脖颈处闪闪的银白下又长出了黑发来,这是我给她洗头后剪发时看到的。

    我就打算住上三夜之后第四天返回我所在的小城,虽然不舍,但是没办法的事情。有退休后的哥哥专门回家来照顾母亲,作为出嫁后的女儿,应该放心。

    所以母亲对我说:“你走的时候,我别跟着你去了,弄不好再给你们落麻烦!你那里也是忒远了,要是和你哥你嫂这里似的这么远也行啊!你姐和你姐夫那里倒是盼着我去,给我做好吃的,可是她那里做着买卖我还不想去!”

    而一向孝敬她的二女婿,也对我说:七十不留餐,八十不留宿。我看出母亲每次对我的依恋,让我揪心!她其实是想跟着我去的,更想由此我能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但反对的力量有点大,就是我硬硬把母亲弄着去了,母亲也不会舒心的!而常住娘家又显然是不行的,家人一向主张:娘家是儿子的江山,闺女的饭店,哪有常在饭店住的道理?我一来的当天,哥哥就问我:“哪天走啊?”

    我本打算住一个星期,但是还没说出来,哥就说:“你家里舍了能行?在这里又没事儿,也是光坐着。”于是我便泼上脸,就打算住三夜了。对他来说,最理想的就是:今天来了,明天走。

    所以,我和姐姐每次来,哥哥弟弟都是尽量从饭店里订菜,这样显示出对我和姐姐的重视和恭敬,言外之意:你们是客人,来了我们就要好好伺候你们。至于其它娘家的事儿,对不起,没有你们当闺女的份儿!

    可是当第四天天还没亮,我就早早醒来,朦胧中看手机是刚刚凌晨四点钟,翻一个身我竟看见院里有灯光亮着,显然是那屋里的光照到院子里去的。恍惚中只听哥在那屋有些焦急地说:“你这样叫俺怎么办?”又是恍惚中听母亲在院子里我住的房门外不远处叫了我一声,问起床了吗?不知为何,母亲也醒这么早?本来我来后的前两天早上就是睡到八点她也不会叫我的。而现在觉得好像是母亲又犯了病么?

    自从父亲去世后的百日祭之前三天,一向健康的母亲就得了一种严重的病,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几次都转危为安,母亲从此在镇上弟弟家住一年,到城里哥哥家住一年。可母亲因自己有病加上习惯又不愿去城里,哥也到了正式退休年龄,留下嫂子在城里给侄儿看孩子,就回到镇上。平时哥哥除了按时回城上老年大学外,就是照顾一下母亲,闲来练练书法,有意修炼心性,到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的坝上散散步。晚上休息时,哥住在那边外屋,母亲就住那边的套间里屋,预备晚上母亲若是犯病,或者其它一有什么动静,在外屋的哥哥很快就能听见了。

    而今天当母亲叫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听声音母亲应该是没病吧?只怕是哥哥因弟弟不想搬迁的事而被辞掉在镇第一中学做门卫的工作,这几天一直在着急犯了心脏病!?于是我终于清醒,赶紧穿衣起床,哥已给弟打电话过去,此时母亲已返回屋里。原来是母亲肚子疼!是从昨晚外屋的座钟打了十下就已经开始疼了,直折腾了六个多小时,吐了三次,她是想等明了天再去医院,所以哥哥才埋怨她硬扛着,不早说!

    母亲此刻正拧着眉头努力忍着坐在沙发上。她是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添麻烦的,即使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孩子,只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已而为之。

    很快,弟骑着电动三轮车和弟媳过来了,又从哥这边找了垫子铺在三轮车上,供母亲坐,放了马扎子我坐。然后哥和弟媳先步行去医院,我则揽着母亲由弟弟带着往医院赶。

    家离镇医院只有几百米的路。一路上和到了医院里一直都特别冷清,冷清的还有路边和医院里的一两点灯光,泛着淡淡的橘黄。天显然还有些早,朦朦胧胧地泛着些黑,只有一两个做生意的人,为了能在路口处的有利位置占个好摊位,正拉着大块的硬纸箱子壳儿走着,往地上铺着。

    走进医院里的门诊楼,问了挂号处,叫了医生,他态度一时也不怎么好,大约打破了他的美梦。四十岁的人,只他自己在二楼上值班,说什么检查也不能做,不到上班的时间不开机器,懵懂中只是询问了一番,让母亲解了外面的上衣,摁了疼痛处两下,又返回楼上查了原先的看病记录开了点药,就让回家了。说等天亮八点后都上班了再来做进一步检查。

    回到家,拿碗的,撕药的,拿暖瓶准备倒水的,兄妹几个加弟媳立马给母亲喝了药,可不久母亲又吐了。哥和弟立刻商量决定:不行,还得进城!于是立刻打了出租车司机的电话——我们叫他三叔,当年是和弟一块接班进城一块买断工龄后又一起回到镇上的,他的车也几乎成了我家的专车——外出走亲访友、母亲三番五次去医院,都是随叫随到——当然车费是一定要付的。

    车过来的时候也才四点四十。哥弟和我陪着母亲,路上我一直揽着母亲,车上母亲又吐了几次,多是刚吃下去的药,三叔很稳重地询问“没事吧?大嫂!那咱——就快一点儿开!”

    路上免不了的,哥弟与司机啦啦这个说说那个,是我不太熟悉的领域,也多是弟弟和他曾经的单位上的人事变动等等,还有哥哥单位的事情,说人家某某某是真会玩,不认死理,混得风生水起……不足三十公里的阳关大道,新鲜的黑色轿车快又稳,其它车来往穿梭……很快入院检查都顺利得多,医院医生护士正规而热情,都在那里严阵以待,随时听候,还电话叫了专家。三叔一直跟着忙,抽血化验做B超核磁共振都检查完了,住上院打上吊瓶还不到正式上班时间,弟和哥终于暂时松了口气,二人商量:“住上院了,给你大姐再打个电话吧,要不和她说一声……是吧?再又有事儿呢?”

    姐正往城里医院赶。

    接下来我先是安慰着母亲,问她:“是不是前一天我哥啦起要搬家的烦心事,你也着急了?”

    母亲否认着,说有很多人拿到钱就搬了家去赁房住了;有不愿意搬的,像弟弟等还在坚持。我觉得比我小两岁半的弟弟,思想却比我传统得多。其实母亲从年轻时就追求进步,只要是国家集体的事,她都深明大义,既然是大半个村子都需搬,她更是义无反顾地支持,就是别人需要帮忙她也会牺牲自己,断不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而着急。

    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国家要搬的,而是村委几个人,要离坝近的人家都搬掉,是在这一片想弄“农家乐”,开发旅游项目挣钱,而不是为了节省土地盖楼房……顶上做工作做不通,大喇叭上天天放歌然后就开始喊话,也无济于事。于是就让有在校就读学生的回家去哭,说老师说了:谁家先搬家,评三好学生就最先考虑,要不然学习再好也白搭;正教着学的,不搬家不让教学了;弟弟正在学校做着门卫,不搬家不让干了,签订了合同也不管;有在外工作的,就打听电话号码和单位……总之鸡犬不宁。哥哥那一片离坝近的,房子从里到外,宽敞明亮,全部水泥抹了的地面,比住楼房方便得多,关键的是这里环境优雅,空气清新,离自家种的土地也近……

    那是后话。

    “要搬,我就随着他们搬;不搬,我就还在这里,这个急不着我。”母亲谦和随意地说。可是说不上来的就肚子疼了,回忆前天傍晚也没吃什么别样东西啊,要是那样的话就该腹泻的,但没有。

    打上针的母亲不但疼痛不减轻,竟越来越厉害!直到止不住呻吟起来。我就夸她本来勇敢顽强,鼓励她继续勇敢顽强下去,要坚持住!

    母亲说:“坚持不了,忒难受了。”

    我就给她胡扯,逗她:“不是目标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吗?人家医生都说了!这才八十七,还不到生日!还早呢!”

    母亲则说:”回家买点药喝了死了算了,忒难受了!“

    姐来了眼里含着泪,一看就是担心到不行,是把母亲每次犯病都当成是生命最后一次。只有当她看见母亲的那一刻才暂时放下心,于是我们两个小棉袄就又在母亲床头两边,一边一个。姐看我劝母亲的样子也笑着劝母亲:”咱别喝药死了,要不,我和俺妹妹驾着你爬楼顶,这是第十楼——你说爬几楼咱就爬几楼,一共十八楼,一下跳下去就利索了。喝药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死了,折磨人!和我叔似的,鞋在院子里,人爬到屋里去……“

    我只关注了姐姐前面说的内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知道吧?自杀,就是咱平常买东西排队的时候加楔子,真死了呢,阎王爷也不收,因为还不到时候,抢了别人的牌位,打乱了阎王爷的工作秩序,他就生气,不管了!自杀的人就会成为孤魂野鬼……“

    我这样一说只把同病房的人也逗笑了。母亲也想笑,可还是疼,已过八十六周岁生日的她就像个脆弱的小孩子,只好加了一次小针又加了两次输液,也还是不管事,躺倒起来起来躺倒,三番五次折腾,只让我想起父亲住院时临终前的情景。我脑子里竟闪过想问一下母亲有什么遗言的念头!但这念头一出现,我立刻又否定了自己,因为我内心竟如往常一样平静。可是作为父亲疼爱的小女儿,父亲去世前我是动了内心的,于是我成为唯一一个守在父亲身边送他离世的人……而这时面对母亲我则没有一点那种心动的感觉,我就相信母亲一定还会转危为安的!

    后来直到母亲睡着了再醒来才慢慢转好。母亲告诉我:“我年轻时就得过这个病,叫‘火链症’,用针扎,扎到起茧子,在胳膊弯处放了血就好了。现在就是,化验血的时候抽了这根胳膊的血,这半边就不疼了。那半边还疼。你去问问医生再抽这根胳膊上的血,扔掉行吧?”

    这个理由似乎有点可笑,不但哥哥反对,护士过来量体温时,一边叫着奶奶,一边答应着去和医生商量,走了好久却没再过来。但我相信母亲的经验。不过好在药总算使上劲了,母亲的疼痛大大减轻,只是医生之前就告诉我们再加药的结果是嘴里会发干,也怕心脏受不了。现在就只是嘴里干得厉害,心脏倒没什么异常。

    姐给母亲用小勺往嘴里滴水,母亲觉得不得劲儿,姐就给母亲口里放小块苹果,建议不想咽下就嚼嚼吐掉。母亲又觉得麻烦。我则告诉母亲:叩叩牙齿,转转舌头,就会有唾沫。母亲照做了,效果较好。

    当天下午,我和姐商量,留一个在这里,然后哥和弟弟留一个,这样有跑腿儿的,或者母亲需要方便的,就都解决了。可哥哥怎么都不肯,说在那里休息不好,做儿子的也一样能做到,又不是年轻时候……我和姐只好就又回到镇上了。我们知道我们总是出嫁了的闺女,就如父亲过世后,父亲留下的三万元钱和丧局上见的两万元钱,母亲早已都给哥和弟分开了,父亲单位上给母亲的工资卡,以及村里给的生活补助金,母亲在谁的班上谁就拿着工资卡,对此,只有两个女儿的姐姐姐夫特有意见,说母亲偏向儿子,分钱时没闺女的份儿!在我的劝说下,姐才好歹不计较了。我知道姐姐家做生意多年,她并不缺钱,只想要一份男女平等的权利:争的是争的,让的是让的,给咱,咱不要是咱的事儿。给不给咱又是另一回事儿!我则告诉姐:原则上是有道理,可想改变老人的观念,难,你又不缺钱——我缺钱的还不计较呢!只要老人高兴就行了。再说,在一个家庭中,不是得到得多,是在于计较得少。也总是他们兄弟付出的多些……

    在姐带着我回母亲那儿拿东西时,对门的大婶,听见车响,赶紧出来询问情况,并要留我在她家吃饭。我谢绝了。到姐姐家第二天早饭后,我和姐再乘车赶去城里医院,母亲已较前一天又好多了,催我回我的家,我是不舍的。临走,我亲了母亲,已是两天没吃饭的她,此刻是红着脸,并且我觉得有些发烧,人也不是完全清醒的,但愿她只是困意……

    回来这几天,一天一个电话,一直想着家中事:母亲的病,那个行政村并不顺利的搬迁……不论何时,只要有母亲在,在外的女儿就会有心灵的寄托和依靠;有母亲在,女儿到多大都是孩子!而那个我长到三十岁才离开的故乡呢?那里有我生命的足迹和太多的牵绊,和母亲一样,是我朝思慕想的地方和永远的寄托。可是她们究竟又能够支撑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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