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这话显然是赌气话。我还是不想和他吵。每次回来，我总想因为有母亲，把在外的一切痛苦和委屈都可以抛在脑后，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只有母爱的温暖，彼此尽情享受，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可是弟弟没有一次不和我吵架。就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他还找我爱写字的“毛病”，边喝酒边道：“哼，二姐，你不是整天写吗？你就写去吧！你除了写还知道什么？你都是凭想象，我经过的那些事儿……”

    只让一旁的弟媳也看不下去，自觉地站起来和我一条战线帮我打抱不平为止：“叫你说，咱姐写写字，到底碍着你干吗了呢？哪一次回来，你要是不说咱姐两句，谁知道你心里多难受！喝点熊酒，简直烧得……”

    弟弟才暂时停下继续攻击我的步伐。他是把我内心在外的疲惫于回家之后的淡然不想说话，当成是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还有我拿出大两岁半的姐姐的风格来让他，他都认为是他的正确性让我无言以对。或许这都是他太重视我而又更重视他自己的结果吧！

    好像这么多年我一直生活在真空里的。无论我以再平淡的心情来对待他，他却总会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就像今晚这样喝着酒，想起什么，便不着调说些什么。每次我都忍了，还源于总想起小时候，我俩一起去河里为父亲捞鱼他几乎搭上性命的情景；想起他为父亲能在休班时回家来吃上一顿细菜而去挖藕，将头发上和背上双手能够所及之处挠痒痒落下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或干或湿的缁泥；想起我们两个用一根棍子抬着篮子，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两人去给姑姥娘家送礼物时的情景；也不难想象，除了弟弟，我们兄妹三人至少是高中毕业，而他小学五年级，后来在单位上学习，才勉强初中毕业，而十四岁就接班，典型的童工，在外面独自闯荡的艰辛……

    人，为什么越是长大，越会有那么多的痛苦烦恼甚至怀疑和伤害呢？即使是母子和手足之间！而母亲盼我们长大的辛酸过程结束之处，便是如此吗？

    第二天，弟弟依然早去他们的小卖店，自从他被告知因坚持不搬家而被辞掉保安一职，他便跟着“送上门来的媳妇”四大娘家的大女婿做搬运的活儿，有活儿电话联系，半小时、一小时左右，两个小时的活儿也有，干完活儿当日结算工钱，几十上百元不等。他们这样的人不计其数。这自然是靠力气，肚子里没饭，腿就会打软。这令我推想起父亲年轻的时候……

    四大娘的女婿专门联系活儿的，从中拿百分之五的提成。农忙时弟弟便和弟媳一起下自己承包的地。短暂的农忙过去，或在店里，或接外来搬运的活儿，比方：街面店里有卸化肥的；面粉厂有往外走面需要装车的；地里收获了土豆或姜蒜等需要装车外运的的；被服厂往外出口走衣裳，或进来布匹加工衣服装车卸车之类的活儿……总是隔三差五不断。

    此时，正好被服厂里又来了卸车的活儿——这活不累。接到电话，弟弟毫不耽误，赶紧给在家的弟媳打电话叫她去店铺看着，他便去了。平时有活儿就会给打电话，没活儿就会在家里或者去小卖店。日子倒也四平八稳，逍遥自在。

    一开始在外地实习的小侄儿早就给弟弟打电话劝他：“爸，你别干了，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我能挣钱了，你和俺妈把身体弄好，照顾好俺奶奶就行了。反正我以后结婚的房子也不用你和俺妈管，我自己买。”

    弟弟内心是宽慰的，但嘴上应着，自然还是觉得自己行，钱来得又容易，这不需要动嘴，不需要动脑，不需要动笔，只需要力气。而且孩子也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虽然半懂不懂地说出上面体贴孝顺的话，但是立刻，一个手机刚买了不久又要换新的了，弟弟几千元小万把的又出去了！而且皓皓刚刚稳定下工作，弟弟自己还要往保险公司交养老金……

    我想弟弟肯定也是有他自己的压力的。但这一些都不足以在母亲面前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孩子是懂事的，每次打电话总是第一个先问奶奶好吧！这是令母亲也深感欣慰的。

    当家中只有我和母亲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道：“我觉得，犯一回病，身体就比以前差许多，犯一回病，身体就不如没犯病之前。治麻烦的药，以前吃半片，后来吃一片，现在吃两片了，也不管用，就是麻烦的心慌，就是觉得想喊喊才舒坦！你说我是不是自己竟没事找事啊？恁都长大了，日子也饿不着渴不着，衣裳也穿不清了，可是就是心里不好受……”

    可是母亲一会儿又是乐观的了，她的情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容易伤感，也容易知足，又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对外界充满了惊奇和探寻的欲望之心——这是她的童心未泯，也是她的聪慧之处。她对我说：“你说，贝贝她妈（或者‘大香’）怪能，不管是油碗还是（油）盘子，她也不用餐洗净，用卫生纸一抹就行，又省事又干净！只用水一冲就行了！啧，真奇怪……”

    不难想象，当弟媳干这类似的家务活儿的时候，母亲在一旁新奇地看着，并且百思不得其解时，弟媳会是一种什么态度呢？是否你这婆婆在观察她，令她感到不爽？

    弟媳守着我说过一两次的：“在外面再忙，家来也得自己干，盘子碗都没人给刷！”

    而在哥哥那边的时候，母亲总是想着拿起笤帚来扫扫地，或者刷刷碗，洗洗盘，也或者水开了，想罐罐暖瓶，哥哥总是一句：“你说你，木得不干不行？闲一霎也难受？”母亲立刻缩了手，抓耳挠腮，咂着嘴，无所适从，尴尬至极！此后，母亲再不干了，什么活也不敢了，包括纳心爱的鞋垫——都说她的病是纳鞋垫纳得！

    第三天，已经又去工作的侄女休班，自己看着孩子，她婆婆暂时休息了。我给她打了电话，她开着大红的车子带着小宝宝过来玩。我和母亲站在院子里，我在母亲身后将胳膊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做让她背着我的样子，脸，偶尔在她的脸上蹭蹭，幸福便在母女心头洋溢。因为一个离开故乡的人，只有在母亲的跟前才是最幸福的！侄女给我和母亲照相，我们三人照相……

    只是这一次的清明节回乡，在我即将离开母亲的那一天早饭后，我想再次给母亲把另一个哈密瓜打开，再削给母亲一块吃，然后在我走了之后，她可以自己在家里时，像我这样，自己削一点削一点地吃着玩。没想到正在哈密瓜近前忙着倒花生的弟媳急忙阻止我说：“不用打了，不用打了……”

    我知道这一个哈密瓜，母亲是吃不成了。想着这件事情，我回到自己的小家之后，心疼着哭着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她可能是想着留给外甥吃，我买的也有点少了。你再买一点儿，去了看着咱娘吃！”

    姐姐应了，她也知道弟媳是给她的外甥吃，姐早就看不惯，侄女带着宝宝去了，弟媳留他们吃饭的时候，问着侄女和宝宝吃什么，好去佳肴店买。甚至他们有时都不回家吃，在店里解决了，而让母亲一个人吃剩饭剩菜甚至一度留着咸菜让母亲吃，或者到吃饭的时候，都没有饭可吃，母亲找块煎饼，或者找点点心。我想哪怕是给母亲准备下一个当天的火烧！弟弟也睁只眼闭只眼。

    我在那里的时候，清明节正节那天聚餐，过了好几天，一剩再剩的菜汤子，在习惯性地早上下了面条后，我还想着母亲吃点什么菜——最好用青菜给母亲炒个鸡蛋。弟媳却极其麻利地端起调几上的盘子就给母亲倒上菜汤子，说：“一凉一热正合适。”我和母亲都来不及反应，母亲在稍稍一惊之后，立刻也就低下头去吃了。就是这样，无不随一，毫不讲究，正如姐姐说的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

    而我的意象里，母亲是不喜欢喝面条的，她愿意吃点煎饼，就点青菜。而她的牙一直还算不错。

    当然母亲也吃过弟媳包的水饺的，或者烙的馅饼。这要看她的时间，是全家人都可以吃的。接下来几顿饭，母亲都是吃水饺，一顿六个到八个。弟媳也是先跟母亲盛上的。但平时弟弟在外上班吃饭，弟媳在小卖店吃饭，母亲就一个人在家里随便凑活一点了，包括吃咸菜，但是从父亲在着时，母亲何曾吃过咸菜？

    总之母亲的身体就是每况愈下了。而我们那一片所有的人都知道，母亲所有的孩子都是孝顺的，而母亲一个月又有五六百块钱，这在镇子上的老年母亲中，以及非退休的所有老年男性中是数一数二的了。而她的孩子各自的条件又都不错……

    可是我们都为母亲做了些什么呢？难道只是在她生病的时候将她送进医院？她内心真正的需要是什么？我们又能知道多少？还有，如果我们注意一下饮食，自身懂得一些保健知识，还用得着会有那么多趟数去医院折腾，从而折腾了母亲，折腾了我们自己，浪费了钱财，最终导致以孝出名的我们作晚辈的终于失去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