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蛇年
更新时间:2019-03-25 13:35:25 | 本章字数:3651
恶报农夫意,人疑影似弓。
心贪吞巨象,体舞化长龙。
蛰卧将身卷,潜藏把洞营。
夜闻春雨到,行草入花丛。(文举诗稿 蛇年咏蛇)
在村里,芝麻往往被传成西瓜。我帮姆妈为小妹洗屎片的事,经大姑一说,很快就在全村传开,并说我能帮姆妈洗衣了。大人们夸我勤快,懂事。而同学们却拿来笑话我。那四巴、平子和五四见到我就说:“小枝跟了根草,连衣裳都不要洗的了。” 搞得我很狼狈。我有时想,小枝是否会听到这些话,要是她听到了,会怎样来看待我。其实他们都打不过我,可我也不能因这些话来和他们打架,我是个温和的孩子,不喜欢和人打架,我只能默默忍受。好在有桃子姐经常帮我,有时还帮我洗屎片。
每天早晨推开门出去时,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不时地向我袭来。由于个头的猛增,我的袖口与裤脚都短了一大截。整天的蹦着玩着,也不觉得十分冷。就是在洗屎片时,双手长时间浸在水里,又冷又痛,每当洗好一块屎片时,不得不把双手揣在怀里捂一会。姆妈现在也不在家里用温水搓屎片了,换包抽下来的屎片就直接让我拿到塘里去洗。万事开关难,几次实践之后,我的洗技有了很大的提高。同伴们的闲言碎语,我只当是耳边风。大大咧咧地夹在妇女之间,清洗着屎片尿片。小妹屙的屎又黏又滞,像化开的沥青,又像熬熟的膏药,看上去还有点儿恶心。还好,天气特别冷,再者,我患有轻微的鼻炎,闻不到那胎屎的腥臭味。
腊月初九,大大从大队里带回一封信,说是王大头家的,让我赶紧送去,免得耽误人家的事情。 我出得门来,顶着寒风往王大头家走去,此时天色黑咕隆咚,地面上的白雪只能映亮三五尺高的黑暗,踩着结了一层冰壳的积雪,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老远的我就闻到扑鼻的糖香味,一阵高兴起来,脚步自然加快了,风不是特别大,王大头家的大门也未上拴,我推开门一脚跨了进去。三丫最先看到我,连忙说:“是小草啊,来吃糖。”话音未落,一把炒米糖就塞进了我的荷包。我举起手里的信说:“王大娘,大丫姐来信了。” 那王大娘喜出望外,赶忙接过信,老眼含泪,颤颤微微地说:“这小死丫头,还晓得来信,我当她死掉了。”
“来什么信,我就当她死掉了,强如没养这个女儿。” 王大头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根本没有停下揾(wèn )糖的活儿。
王大头家里的,也未搭话,拿着信就出门往大姐家走去,我也跟着一起来到大姐家。她把信递给大姐夫,大姐夫接过信,一看地址,心里一惊,原来这就是他老家的地址。他也没有说破,只暗暗地记下了地址和水中月这个名字。他用剪刀剪开信封,抽出信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敬爱的爸爸妈妈大人:
你们好!女儿没有听话,给你们天(添)了大麻凡(烦),女儿向你们陪(赔)罪了。我在这边过得很好,你的女西(婿)名字叫水中月,他带(待)我很好,公公也带(待)我很好。我已经生了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大外孙子。我很想念你们,我打算明年正月带着儿子来看你们。最后祝你们二位老人身体建(健)康!
不孝女儿大丫
1964年11月23日”
大姐夫把这错字连篇,约百十多字的信一口气念完。
王大头家里的一边听一边唠叨着:“这下好了,总算有消息了,我娭毑,这一年多来,把我都急死了,也不晓得她是死是活,这下好了,头胎添了个儿子,这肚子也算是争气了,她说公公待她好,也不晓得她婆婆待她可好!”及至念完,她才回过神来问:“冇了咯?”
“冇了,就这些。”
“她可有讲,可饿肚子啊,可有钱用啦?”
大姐夫双手一摊说“冇讲,冇讲。”
“奈我就托小先生帮我回封信哉!叫她明年正月把我小外孙带回来,你跟她讲,他大大还在生气,冇好脸色对她哎,不管怎样,她要受得了。”
一会儿大姐夫就按她的意思把回信写好了,将信折叠起来,装进原信封,再取一张香烟盒子纸,在背面写上姓名地址,粘在信封上,正好把原地址遮盖了。
“谢谢小先生,谢谢小先生。” 王大头家里的拿着信,回家讨了一毛钱,踏着厚厚的积雪,连夜赶到王和尚家,把信和钱交给王和尚,让他明早带到左岗街上邮寄。
“夫庶人之风,塕然起於穷巷之闲,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文选·宋玉<风赋>》 时下的王和尚,正是全横埠区的当红队长。他家也成了汪山的首富人家。大娭毑又是厨师,养猪比别人家长得快,养鸡比别人家会生蛋。对王和尚的调养更是无微不至,把他养得油光水抹的,那光头光得都能照进人影了。特别是那双小眼睛,常常射出威严而带点狠毒的光来,人们称之为“泥蛇眼”。很少有人敢与这双“泥蛇眼”对视。俨然是汪山队的主,甚至连大大和朱营长这两个大队干部,他也不放在眼里。
人不知道怕是可怕的,人若盲目的怕也是可怕的。中国人怕官,就是一种盲目的怕,这大概也是中国官文化的劣根性之一。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尽管王和尚只是个小小的生产队长,社员们都很怕他,人们在背后恨他,怨他,却没有一个人敢在众人面前说他的不是,因为社员们的经济利益掌控在他的手中。 可是偏偏有一个人不怕他,那就是老疯子,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经常在社员中间说他的不是。
从去年开始,王和尚就养成了每天早上都要上街的习惯。有时是空腰篮来,空腰篮去。他走到街上,先把该买的东西买好,然后就是坐小馆,如果不需要买东西,就直接坐到小馆里,泡上一壶茶,再来两根油条,早饭就如此解决了。不过这还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把这里当成他的外交场所,那时,能坐得起小馆的都是干部和街道上的有钱人。普通老百姓偶尔的来一回,大多买了油条和馍就走,根本不在茶棚里停留。而王和尚就坐在茶棚里,一边吃,一边喝茶,一边等人,他等的人都是各单位的要员,有公社各部门的,有信用社的,有供销社的,有食品站的,甚至还有木器社的······。如有这些人来,他就请客,请客当然要进“包厢”了,也就是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每请一次客,小馆的老板都要写个证明,他说多少,老板就写多少。他拿着证明就可在生产队里来报销。
王和尚用集体经济打开的外交,于公于私都有利。《佛说十善业道经》中第二十四集有句曰:“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经文中的“为”这,本是作为的“为(wéi )”,可是那些自私自利己之人,故意偷换字义,把这“为”字读作为了的“为(wèi)”。这王和尚就说过:“这个,古话都讲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可见,王和尚的外交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队里。”。不过,今年队里受了水灾,就是靠他在上面的关系,免去了汪山队的公粮。而范圩队的灾情比汪山还要重,却还要交一半公粮。因此王和尚又得了一个雅号——“推天转”。
老疯子对王和尚大为不满,经常发牢骚:“共产党员是为人民服务的,他王和尚当了三天小队长就高高在上,天天拿个锹在田里混一下,也记一个工。”每每说到这里,他都要骂一句:“我操他家娭毑。” 接着他又摆出自己那十分自豪的革命史:“他王和尚要是和我一样,为革命打天下,为人民立了大功的话,那尾巴不翘到天上才怪呢!”这时候他又以问话的方式开头:“你们讲讲,他天天上街,能有多少东西买?买他个大大头,来回拎着个空腰篮。”老疯子经常对此发牢骚,可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也许他不知道如何去行动,亦或是抹不开情面。假如老疯子到会计处查查生产队里的开支,他会有更大的发现。
王和尚对老疯子,采取顺抚的方法,不和他争,有什么大事,先和他说一声,反正给足了面子,老疯子就不管了。而老疯子所发的对他不利的牢骚,他也不予理会。反正老疯子唠叨惯了,村里人对他的话也不太关注。就象风头上的响屁,一会儿就散了。
如果有人不服从分工,他就训斥道:“你记子,这个,下次我要狠狠地整你一顿。” 说是这样说,可从来没有整过谁。在汪山,可是亲连着亲啊!他也下不了这个手。不象钱庄的队长,有一位社员与他作对,他派人把他拉到会场里站相,用麻绳穿着大地几,吊在那人的老颈上。
这天早晨,王和尚照例又来到左岗街上,他先到邮局帮王大头家寄了信,然后东奔西串,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堆证明,他从街上回来就直奔大姐夫家,先从荷包里抓出一把小糖放在桌子上,再从里面荷包里掏出一把条子来,递到大姐夫手上,说道:“小黄,这是由我经手的开资条子,这个,年底决算了,这个,你把这些条子做到账上去。”他也不说数字,因为他心里有数,在街上已经找人合计过。也许是说快了话,嘴角里叨着的纸烟差点掉下来,他猛地吸了一口,吸进去的烟呛得他咳嗽不已。一边咳嗽一边说:“好了,好了,我回家了。”
大姐夫这几天都在理账,王和尚走后,他打开那些条子,吃了一惊,比去年的金额足足多出一倍来。他知道这里头的虚数不少,但他又不能向外人说,他只能按照王和尚说的办。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用右手直抓着头皮,反复地抓个不停,大姐说:“你怎啊咋?又有什么事哉?是不是账目算不出来的?你抓头就能把事抓掉咯!” 大姐夫只是笑笑说:“冇事哦!我头痒得很。你把那小糖剥一个给我吃,我看可好吃!” 大姐剥开一个糖果,塞进大姐夫嘴里,大姐夫一边吃一边说道“这糖不好吃!粘咀巴。”说完又打起算盘来,继续地理着他的账目。大姐也笑着说:“不好吃你就别吃,留给秧子一个人吃。”
这晚,大姐夫为了这些条子而品尝着失眠的滋味······。
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
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唐 杜荀鹤 【感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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