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怀北这个人虽然脾气爆燥点，但却是个鼎鼎大好人。

    黎怀北性格耿直，心地善良，爱打抱不平，乐于帮助弱者，只要软弱的人受了欺负，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会挺身而出，而且只要把他给惹急了，他绝对不会跟你轻易罢休，非跟你拚了老命不可，就算你逃到天之涯海之角，他也会穷追不懈，不把你打得跪地求饶绝不放过。

    黎家庄村的流氓无赖轻易不会去遭惹他。

    即使曾建考这样的超级老赖，要不是借着文化大革命这把熊熊烈火当上了大队革委会的副主任，就是借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得罪黎怀北。然而，就黎怀北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赛张飞，在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面前，也不过像一片浮叶一块泥土，一不小心，就会被文革巨浪拍的粉身碎骨。也正因为面对的是这样一种特殊形势，黎怀北才硬生生压住他那个暴脾气，轻易不再和人一争长短，而曾建考这样的超级老赖，才敢有如此天大的色胆，去捅黎怀北这个马蜂窝，这就叫世事无常啊。

    小人得志，英雄气短，年代特殊，有何奈何？

    “叔，你先消消气，那个王八蛋现在有权有势不好惹，咱先合计合计。再说，他也没讨了秀芳多大便宜。”

    等到冷静下来之后，黎苏元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脑子，智尚高，有勇有谋，不像黎怀北那样鲁莽。他清楚惹了曾建考这个王八蛋结局会怎样，自己恐怕要狠狠受一番折磨了，但事情已经做下了，能逃避得了吗？该受就受吧，没有什么好办法，大不了批斗死老子算了，见秀芳爸黎怀北四十好几岁的人了比年轻人还冲动，自己反到更冷静了许多。

    黎秀芳擦了擦眼泪也跟着说：“是啊爸，多亏苏元哥来的及时，才没有被那禽兽作害。”

    “叔，他没能把秀芳怎样，才解开秀芳三个扣子，便被我碰上了。这个畜生，以后再让我碰上他干坏事，非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于是，黎苏元就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秀芳她爸讲了一遍，然后说：“叔，这畜生目前正在道儿上，好汉难得人手多，虽然咱俩后生都不小，也会点武功，但暂时还不能明着跟他干，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想治这小子，咱还得想个完全之策，这样蛮干不行，要吃亏的。”

    听苏元说这禽兽没把秀芳怎么样，黎怀北这才稍微平静了些。但他觉得，就算这个禽兽没把秀芳怎样，但毕竟欺负了咱，这口闷气一时咽不下，在心里憋的难受。

    黎秀芳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苏哥，都，都是我不好，是，是我连累了你。”

    “秀芳，这与你无关。即使换成其它人让我碰见了，一样出手相救。曾建考这个畜生，着实可恨。”

    “我估计，这畜兽肯定不会放过你，你计划怎办？”

    黎苏元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好大一阵，才抬起头来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想干甚就干甚哇，大不了把老子杀了。狗日的，把老子逼急了，我就先废了这个龟孙王八蛋。”

    黎秀花鼻子一酸，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十年文革，无奇不有。

    黎家庄大队全村划分为五十八个“段”。一段一个革命积极分子主管。

    这天中午，黎家庄村革命群众一街两行都端着饭碗，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圪蹴着靠在土墙上，光端着碗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动筷。为什么呢？还未举行开饭仪式。那时候，吃饭前首先要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唱一首《东方红》，然后再喊上两句革命口号才能开吃。

    街东头这段，开饭仪式由曾建考得力干将小屁孩儿孙子貌主持。

    小屁孩儿孙子貌从背后瞧，马马虎虎还像个人形，可要看前面谁见了都想吐几口，特别是那张脸比驴脸还长，大嘴一咧像吃了个死孩，烂红鼻头又大又圆，本来就是塌鼻梁，去年从东方红铁链拖拉机上摔下来撞断了鼻梁骨，尽管跑到京城某医院做了一次整形手术，从腰间取下一根肋骨补在鼻梁上，但并未获得理想的美容效果，反而显得那个鼻梁更滑稽，加上一双豆鸡眼，那张脸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般人们和他说话尽量不看他的脸，一看就忍不住想笑。

    只见他放下驴来大个碗，站起身来，塌鼻梁一耸，豆鸡眼儿一瞪，开始领着大伙喊口号。大家也跟着纷纷站立起来，眼睛一齐看向两侧，因为大伙最怕看到他那张既难看又滑稽的丑恶面孔，看见就想笑声，一笑就倒霉。

    开饭仪式开始了，孙子貌先领着大家哑屁声嗓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他老人家说。”

    大家跟着一起念：“毛主席他老人家说。”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大家在地里干活儿累了一上午，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那还有力气背语录？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参差不齐。孙子貌豆鸡眼一瞪：“严肃点，背不下语录别想吃饭。好。下面高唱《东方红》。我起个头：东——方——红，一拜，唱。”

    大家一齐唱了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呼儿嘿呦……。”

    “最后，大家跟上我喊，声音要高，要让全村人都能听见，要让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知道咱们的忠心。来，开始。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仪式结束，开始吃饭。”

    仪式这就算完了，大家有的原地圪蹴，有的坐在石头上，开始吃饭。

    《东方红》是一首陕北民歌，不好唱，尤其是“呼儿嘿呦”这一句，农村人大多文化水平低，加上这一句又绕口，前些日子，有个老汉吃不清，把“呼儿嘿”错唱成了“猴儿嘿”，红卫兵立即上纲上线，说他把毛主席说成猴儿，是反革命，马上被送进学习班。幸亏这老汉是个老贫农，根正苗红，这才免除了皮肉之苦。

    “咣，咣咣。”

    大家刚端起碗开始吃饭，就听到村西头高场上响起了敲锣声。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不用出门，大家都知道黎苏元又要挨批斗游街示众了。

    锣声刚停，广播谷筒又响了起来：“广大革命群众注意啦，广大革命群众注意啦，吃罢饭，赶快到南堂大槐树下开批斗会，谁都不能不去，要是不去，就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忠，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忠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广大革命群众注意啦。”

    “广大革命群众注意啦。”

    人们顾不上吃饭了，有的赶快把饭碗送回家，有的干脆拿着碗，大街小巷人流如潮，一齐拥向南堂大槐树下参加曾副主任主持的批斗大会。

    曾建考先是宣读了黎苏元殴打革命干部的罪状，又举着拳头喊了一通口号，然后一声令下：“打，给我狠狠地打，只要打不死就行！”

    孙子貌等人一涌而上，对黎苏元大打出手。在曾建考的唆使和带动下，孙子貌等几十个红卫兵小将轮番上阵，对黎苏元拳打脚踢，好一顿毒打，这一顿下来，黎苏元头上多了六、七个血窟窿，左眼肿起老高，一睁眼就钻心的疼。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右胳膊膝盖骨被打断，左手大大拇指和食指骨折，两大、小腿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曾建考咬牙切齿地指着黎苏元说：“嘿嘿，你不是很能吗？怎么不能了？你打我啊，怎么不打了？黎苏元啊黎苏元，任凭你有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任凭你身体结实健壮如牛武功了得，任凭你坚强如钢重压不倒，在如此重伤之下，你根本无法爬起来，想都不用想。唯一的出路，就是等死吧小子，让你再跟我作对，我看你小子以后还怎么坏老子的好事？哼！”。

    批斗会整整开了两个钟头才告结束，这回真把黎苏元给整惨了。

    看着黎苏元那极其痛苦的表情，魔鬼一般的曾建考获得了胜利的快感，得意地笑了。

    一个炸雷响过，紧跟着就是一场瓢泼大雨。

    大雨中，黎秀芳父女俩背起身受重伤的黎苏元，一步一滑地向皇侯岭卫生院艰难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