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弈轩老师的踝关节被低角水牛抵伤后，有一个多月没到湖边放牛。其间，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结伴去五七干校找过肖老师三次。当然，一切活动都是悄悄地进行。

    又一个星期天，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去五七干校宿舍看望肖老师，遇到一位漂亮女子。她提着几瓶苹果、雪梨、桔子做的糖水罐头来慰问肖老师。肖老师打开那些糖水罐头分给诸葛南淼他们三兄弟吃的同时，又亮出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好看吗？”肖老师问。

    “蛮好看！”三兄弟齐声说。

    诸葛南淼顿时惊呆了，眼前的那一张照片取名为《鸭子湖里斗牛士》。照片上的画面，正是那天肖老师的盘角大水牛和地主分子曹立坤的低角水牛，在鸭子湖那片湿地草场打斗的场景：肖老师宛如一个受伤的斗牛士躺在草甸子上；诸葛南淼点燃湖柴置于两头打斗的水牛之间，犹如一个抖动红布挑衅猛牛的斗牛士；曹立坤躬腰在旁边着急的呼喊，好比一个裁判员；诸葛北焱、诸葛中垚、还有其他几个围观的小朋友，围着两头水牛团团转，仿佛是一群喝彩的热心观众。

    “是这位大姐姐抓拍的。”肖老师说着，介绍了摄影爱好者胡媚。

    胡媚是肖老师的老乡，高中毕业下放到鸭子湖公社金星大队劳动锻炼有两年了。她性格活泼开朗，从小爱好写作和摄影，小学到中学时期，曾经多次获得过江城市中小学生作文大赛奖。她在上初中的时候，已在市级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文章，并且在江城市的摄影作品展览上获得过二等奖。在乡下劳动之余，她经常去鸭子湖采风。眼前的这一张照片，就是她那天躲在鸭子湖边芦苇丛中偷拍水禽时，突然发现低角水牛和盘角水牛打斗的精彩场面，用长镜头相机远距离抓拍下来的。之后，她打听到受伤的放牛人肖老师，是省教委下放鸭子湖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干部。于是，她今天慕名前来慰问肖老师。

    她是独生子女，父亲因右倾错误已迫害致死多年，母亲长期生病无人照顾，她请求肖老师在可能的情况下，能否帮助她提前回到江城，既有利她照顾母亲的生活，又有利她请专业老师指点，发挥她的文学和摄影特长。肖弈轩老师鼓励她不要气馁，广阔的农村天地大有作为。同时承诺，一旦有机会恢复工作回到省教委，定会尽力帮助她。

    最后，肖弈轩老师再三叮嘱胡媚，这张照片千万不要传出去啊！尽管《鸭子湖里斗牛士》艺术性很强，但政治风险更大。特别是照片里面那个像裁判员的曹立坤，是一个地主分子。如果革命者拿曹立坤当斗牛士做文章，可以抓胡媚一个现行反革命。因为那两头牛都是社会主义的牛，是共产党的牛，是毛主席的牛。地主分子斗牛，那岂不是斗社会主义、斗共产党、斗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吗？

    胡媚如梦初醒，吓出一身冷汗，留下相机里底片，把那张自己冲印的黑白照片撕成粉碎。

    转眼已是十一月底，棉花采摘已接近尾声。很快就要进入拔棉杆，犁地耙田，冬播大小麦、豌豆、油菜了。各类大牲畜都在抓紧时间放牧和加料养膘，以备投入农田耕种使役。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拿着打猪草的包袱，悄悄带上象棋和一本毛笔字抄写的棋书，朝着鸭子湖方向走去。三兄弟前脚甫出房门，老二诸葛西森后脚紧跟去了大队部。

    诸葛三兄弟来到湖边，肖弈轩老师赶着他的几头牛，早已在湖边那一片湿地放牧。

    诸葛南淼来到湖边一垄背靠茂密芦苇林的土坎上。铺开打猪草的包袱，摊开象棋盘，摆好象棋子。翻开那本毛笔字抄写的棋书，请教肖老师指点其中一局棋谱的解法。肖老师一眼看见书皮上“后明局中秘”五个柳体大字，忽然愣住了。

    “南淼，这棋书哪来的？”

    “嘿嘿！从爷爷箱子里拿出来的。”

    “你经常偷看这本棋书？”

    “看过几次，上次和司马福财主任比赛，用了书上几招。”

    “下不为例啊！这本书再不能拿出来，这是四旧的东西，要没收的。”

    “呵呵！肖老师你还知道这是四旧的东西？”司马福财突然从诸葛南淼背后的芦苇林中走出来，“你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一个正在改造的臭老九，你是牛鬼蛇神哩。你为什么还要教他们？你想毒害革命青少年？”

    司马福财从天而降，令诸葛南淼措手不及，他顿时傻了眼。他深知这次闯的祸捅破了天，急忙向司马福财求饶道。

    “司马主任，福财叔，不管肖老师的事，我这本书不过是一本象棋书，不是四旧。”

    “三骡子，你知道什么是四旧吗？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本书就是旧文化，就是大毒草。”司马福财话音未落，一把夺去那本棋书。

    “你瞧，《后明局中秘》，明朝的书，有三百多年了，这还不旧吗？难怪你小子下棋会使阴招哩？从来没见过阳光的招术只有你才学得到，只有你们诸葛家才有，哼哼！”

    “司马主任，福财叔，你如果想要棋书，我用另一本棋书跟您交换行不？”

    “原来你家里还有？很好啊！全给我留着吧！三骡子，你还想拉拢革命干部是不？做你的美梦去吧！”司马福财说着，从芦苇林后面拖出那辆草绿色的半旧邮电自行车，蹬上去飞快离开。

    司马福财回到大队部，及时用摇把子电话报告鸭子湖公社革委会主任、新革师造反兵团司令员朱科举。

    “朱司令，鸭子口大队除四旧又有重大新发现。”

    “新发现？”

    “对，新发现。”

    “发现啥？”

    “臭老九肖弈轩给诸葛家三个青少年灌输毒草。”

    “毒草是谁的？”

    “诸葛家的。”

    “毒草必除根，灌输者要处罚。”

    “除根我知道。如何罚？请指示。”

    “剥夺肖弈轩养牛权，罚他上人工河水利工地挖泥巴，让他体其肌肤，劳其筋骨，触其灵魂。同时写出书面检讨上交公社革委会备案。”

    “坚决执行。”

    “好！革命的同志们辛苦！”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宜将剩勇追穷寇，我等待你们胜利的好消息。”

    司马福财如注射了鸡血，无比亢奋，马上召集本大队几名造反派积极分子，带着三名基干民兵，还有诸葛西森暗中协助，他们火速赶到了诸葛家。

    诸葛家里只有诸葛黄氏一人，无法阻挡他们的行为。眼睁睁看着他们，从阁楼上到床铺下，从屋内到屋外，从屋前到屋后搜了一个遍。把所有的旧书籍席卷一空。

    最后，司马福财亲自出马，在猪舍的顶棚上，搜出一尊黄杨木雕刻的观音佛像，当场用斧头拦腰斩断。

    他们离开诸葛家时，诸葛黄氏说：“司马福财，老天有眼，菩萨在看，你做缺德的事不收敛，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不烂肺就要伤肝！”

    “哈哈！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鬼神那一套我不信。”司马福财说着，带着一班人扬长而去。又转战到五七干校搜查了肖弈轩老师的宿舍，传达了朱司令对他的处罚决定。

    天黑了，诸葛家外出劳作的人陆续回到家里。诸葛三兄弟知道闯了大祸，不敢回家。肖老师安排好牛群，亲自送他们回家。

    诸葛戒棋回到家，得知司马福财搜走了家里所有的古书籍。他在第一时间内，带着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赶到司马福财家里索要那本《后明局中秘》棋书。

    司马福财说：“老顽固，你们家和日本鬼子的那桩事至今都没有说清楚。你是要我将那本棋书，当作你联络日本鬼子的密电码上报公安局呢？还是另有其他想法？那棋书如果不是密电码，也算是‘封资修’的东西吧！我下午已经安排人，统统地拉到鸭子湖的西边那个五七干校的垃圾场死了死了的烧毁了。”

    司马福财的话倒是有点日本鬼子的语气，诸葛戒棋听罢，未出一声。他又带着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急急忙忙赶到鸭子湖西边的五七干校垃圾场。肖弈轩老师早已赶到现场，《后明局中秘》棋书不见踪影，眼前只是一堆黑色的纸灰和草木灰。

    回到家里，诸葛戒棋命令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三个孙子跪在堂屋里反省，同时骂儿子诸葛宏宇管教不严，放任自流。诸葛宏宇一气之下，给每个儿子的屁股一巴掌，把那一盒他亲自雕刻的木梓树象棋扔进灶膛里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