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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更新时间:2019-07-06 16:58:12 | 本章字数:4634

    夏家村又一次沸腾了,人们对盖学校没有非议,全镇乃至全县都形成这样的气候,再说孩子在现在的校舍里读书,他们也操不尽的心啦,关键在集资款上,一人要三百多元。一家如有七八口人,要出二千多元呢。有些人家里没有学生,觉得这笔钱他不该出。有些人认为集资盖学校关乎全村每个人的利益,必须有群众代表参予这项活动,以免村干部从中谋取私利。

    在群众议论纷纷中,村干部夹着帐本,一一地开始入户集资了。

    夏龙这些天来,一直处于梦幻世界当中。经历了黑色七月的七八九号之后,他几乎夜夜失眠,以高考跨出农村这片天地是他这农家子弟唯一的出路,他渴望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和父母的生存方式迥然不同。那里是一片绿地,朵朵的鲜花永恒地开放着。不是他不热爱农村,而是他的世界似乎在很远很远的蜃楼里。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如他望着父母的背影心里发酸。他性格太孤僻了,也许是强烈的自卑感在作祟,在学校在家里,他时刻无意识将自己圈起来,一个人尽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徜徉。高考结束后,他将铺盖直接背到果园的房里,除过吃饭,他就钻在果园里。这不到一亩的果园是他家栽得最早的园子,其余的三亩多还没有挂果。父母一生在地里劳作,也许是当年食粮紧张,使父母生怕没有吃的,对栽果树没有明确认知.直到人家一年卖大钱时,家里才栽了这么不到一亩的果树。父亲买树苗时不认识品种,在人家一大堆树苗里专拣粗的,结果载在地里,请村的行家来看,行家取笑父亲说:“你买得全是实生苗啊。’为这,父母还吵了一架,最后请这位行家花了整整两天才嫁接成秦冠。这样又比人家迟了一年。今年果树已经是进人盛果期了,一树一树的果子,每天清晨,无不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淡谈的迷茫的清香如一团团的洁白无暇的云,使夏龙时时刻刻感受到一种超脱尘世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坠入了生命源头的第一声啼哭里。当他望着这片圣洁的土地时,他对自己说,我将要离开这里了,将要去自己理想之处了。未来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呢。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是梦,但此时梦在继续着呢,还是醒了呢,他的确搞不清楚,他无法平静,尽管分数已经出来近二十天了,一个曾经不被人们注意的丑小鸭,猛然一夜之间成了众人赞口不绝的白天鹅,的确一时难以接受。每天他从果园回家时,尽量抄行人少的小径,他怕见村人,怕村人笑问他,如果偶尔碰上几个人迎面而来,他都要故意想办法躲开。二十几年从那个家庭培养的怯弱,是的,是怯弱已经渗人了他的骨髓。有时,他骂自己这种要命的怯弱,应该勇敢地面对生活,生活中的一切,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些天来,最高兴的恐怕是夏龙母了。阴云在她头顶笼罩了近半个世纪,现在太阳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她比以往起来得更早,将门口打扫得更为干净。整个早上不知将大门口打扫几遍了,但她仍感到门口不太干净,仍就一个劲地打扫。其实,在她的思想里,扫除门口的卫生,已不是主要的目的,主要是用这机械运动感受日子的变化。日子真是变了,今日无论如何挥洒汗珠,她老人家浑身充满着不知疲倦的激情,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累。夏龙飞出黄土地了,夏龙母一生的夙愿化为了现实。在她老人家心里,永远装着一个真理,黄土地满是金子,不如城市里的一片飘叶,主要是儿子考上大学了,出人头地了。                            

    夏龙父已经出离激动了,每天咂吧着早烟蹲在屋搪下或是大门口,他时时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梦里一般,心里沸水般翻滚着,说不出什么滋味。生活已使他分不清喜与忧了,但他始终觉得世界此刻是灿烂的,如爬在墙头的牵牛花一样,儿子走出他辛勤大半生的黄土地了,再不用过自己这样的生活了,儿子将有属于自己的不同于眼前的崭新生活,那种生活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世界。夏龙是在他背上长大的,这孩子生在他这贫穷家庭里,别的孩子享受的一切跟他没有丝毫的缘份,他给孩子的只有困苦,这几十年来对孩子的愧疚深深地折磨着他。他一直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弥补这种缺憾,可自己没有这种能力。记得夏龙刚上初中,需要到离村二里路的外村去。每天往返学校二三趟,天晴道干还好说,一逢下雨天,路很泥泞,别的孩子都有胶鞋穿,而夏龙没有、只好穿一双退了色的球鞋,这双球鞋也是他姨妈-次来,捎给他表哥穿不上的。夏龙雨天回来,双脚全是泥水,虽是孩子没有丝毫怨言,可他的心在滴滴地流血,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已成为他心中永远长不好的伤痕,每每夜深人静时,这伤痕就开始发痛,令他的灵魂砰砰的颤栗。他时常告诚自己,自己就是苦死累死也要孩子和别人家的一样,村人说他象一塑泥塑,只会靠住土墙吧哒吧哒地抽烟,可其实他的内心时时在翻江倒海,时时在呐喊啦。他以为自己一天到晚在地里劳作,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可几年过去了,除了粮仓里堆满粮食以外,手头仍然在紧。改革开放了,好些人走出了村子,在外头棍世界,回来大多脸上放着光彩。他恨自己,见了人就成了哑巴,去县上总溜着街道边儿走,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在外边搞事情,非饿死不可。他认命了。自己就是黄土地刨一点吃一点的鸡娃命啊。但心里仍然不服,听说国家银行大放贷款,你贷一两千的人家还不给、贷得愈多人家愈是发放,说这是推动经济的飞速发展,他跃跃试了几次,没有勇气跨进村信用代办员家半步,钱好贷,钱到手,饭到口,一眨眼的功夫花光了,咋给人家还得起呢。自己这辈子已经成这样子了,千万不给下一代留下还不完的债啊!同村的夏仁跟他一块玩耍大的,没结婚前两人常在一块,几乎每晚挤睡在他家,俩人分别成家后,家里事都繁重,很少在一块如儿时那般亲密了,但感情还是有的,一两月有空隙时,便在一起坐坐。夏仁一生比他福大,也许是夏仁的思想境界高吧。同样一件事情,夏仁照样吃睡,如无事一般,若放在他肩上,他可以说慌慌张张,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老觉得心里有块大石头往下坠,浑身老不自在。

    “老伙计,想明白些,把自己累跨了,自己受罪,谁都代替不了你呀。”夏仁每次见他都这样说。他只是笑笑,有时也叹息半天,夏仁的话也许是对的吧。但要他象夏仁那样,不是他做不到,而的确是不愿那样做。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活法,自己能睡得安稳。

    这样的日子在安稳中平平静静地过着。

    可有一天爆炸在夏家村上空的新闻打破了这安稳的平静。夏仁在几家银行共贷了五百多万元在省城开办了什么有限公司,起初人们不信,但消息愈来愈多,愈来愈证实夏仁的有限公司的真实性,夏龙父始终不相信,直到有一天,夏仁坐一辆小轿车回到村里,那一身打扮和派头,他不得不相信了。但他为夏仁担优,他有一种不样的预感,因他太了解儿时的伙伴了,他的秉性他的为人,象夏仁这样的庄户人,什么时候想到过创业,全想的享受,果不其然,不到半年,夏仁和妻子离了婚,屁股后领了个挺标致的小姑娘,单看外表,谁都说那姑娘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了,那一股骚情劲,谁看撩得谁心里发慌,听人说她还是位大学生哩。咳,现在这世道,大姑娘家的,找一位帅小子,啥不好呢,偏偏喜欢跟夏仁屁股后胡溜达,她父母也不管教管教这瞎女子,这样下去会有好结果吗?

    “这就是现在的世界.小姑娘全喜欢上年纪的人。”有位后生装模作样吐着舌头说。

    “对着呢,特别是你有钱,那些姑娘娃嗡嗡地全粘上来了。”附合的人,经常爱在外面跑,前一段时间,在县城开了一个饭馆,生意蛮不错的,可他跟外地来的在饭馆洗碟子的女人睡在了一块,让这女人将生意挣来的钱卷着逃了个无影踪,饭馆跟着关了门、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经见得多,说起来也津津而有味。

    夏龙父认为跟夏仁关系不错,他决定去劝劝夏仁,年龄不少了,一把胡子的人了,在这世上还能活几年呢,不要给娃们脸上抹黑了,使后辈抬不起头,但一直没有一个机会,夏仁一回来,就在屋里摆开了麻将,打完麻将,媳妇炒几个菜,一屋子的人围坐一起,喝他个大醉方休。喝酒时,夏仁捎话让他去,他没有去,他一不会喝酒,二是那种场合他一生都不爱参加,他心里直嘀咕,这夏仁虽说离了婚,可时不时要回来一趟,这媳妇也怪怪的,他跟你离了婚,你又何必高接远送他呢,还有两个几子,一个劲地喊“大”的,夏龙父不知多困惑了。他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突然不认识这曾经熟悉的世界了,世界真的变了。而他永远是他自己,犹如一尊石雕,除了风霜加深脸上的沟壑外,仍然是一尊漠然的石头而已。

    一天午后,夏龙父从隔壁五爷的嘴里得知,夏仁给家里盖二层楼了。楼板、砖、水泥已经具备,早上那一阵炮声,是工匠们开始挖地基了。夏仁曾经一根烟都抽不起的,烟瘾犯了,满地方找吃早烟的老汉,要一些烟丝,卷成大喇叭,过过瘾而己,才几天功夫,居然成了夏家村的冒尖户了。世事啊世事,谁能捉摸透你呢。

    夏仁的楼房盖好了,瓷片贴得五光十色的,阳光的照耀下,亮花花的,直叫人目晕,谢匠那一天,全村人几乎都去了,据知情人讲,待客夏仁花了近两万元,啧喷,仅待客就是两万,多么叫庄户人不可思议的事啊。夏龙父给行了五块钱的礼,吃饭时,他故意去地里了。等他回家,夏龙母告诉他,夏仁叫几个人满村的找,实在找不见,让儿子给拿一包香烟过来,这烟名叫红塔山,一盒要十几块钱呢。

    夏龙父躺在炕上,将红塔山烟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不知这烟好在什么地方,值这么多钱。他想抽一根试试,看是啥口味,夏龙母劝阻了他,说:“你吸这的什么呢,放在抽屉里.说不定家里啥时来个客什么的,也有个招待人的烟啦。”他只好将红塔山放在抽屉里,放进时,用一本书压住,小心谁来发现了,抽它过瘾。

    夏仁没有象夏龙父预感的不祥,照样洋洋火火地生存着,他在夏家村这个家日子也蛮好。有人说夏仁和他常带的小女人结了婚,小女人给他生了一个男孩。有人去省城时,去了一趟夏仁的新家。回来一个劲只是称道,称道完了说:“咱过一天那样的生活,也就他妈的值了。”

    夏龙父叹息地吸了几天烟后,不再想夏仁的事了,他应该想想自己的小家过活。当村上有些人因果树渐渐富起来时,夏龙父决定自己也应该栽上一片果树了,夏仁的事并不是改变了他的观念,而是让他老觉得如今呢,如果按步子一步步走,那只有倒霉了,想日子好一点,有时也得做做有悖常理的事情。果园到今年已进人盛果期了,他估算能采摘近一万斤秦冠果子,如按过去的价格每斤卖一元多,那今年就成了万元户了。一万元啦,他活到这岁数,从没有摸过这么多钱啊!一想这,夏龙父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喜悦,他躺在土坑上,或是徜徉挂满果子的园子里,觉得美好的生活离他一时间竟这么近,近得使他如坠入儿时的一种梦想里。随着夏龙高考的出线,他一生凝集在心里的症结全消去了,他体会到一个人幸福的心态竟是这样,浑身每根汗毛无不张扬甜蜜的凉爽,走路脚下生风,几十年驮在肩的重担卸下了,这样的轻松使他紧皱的双眉伸展开来。

    儿子,使他生命的延续,青春血液澎湃的流向,自己美好希冀的双翅啊。自从儿子考士大学后,他改变了每天早饭后,蹲在门口沉取默着吧哒吸烟锅的习惯。以前,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都是可有可无的闪现。现在每个人都愿过去和他打几句哈哈,他言语太笨,往往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露出笑脸,嘿嗯几声。他感到自己太不能善谈了,和人对话,简直是受罪。于是,他钻在家里,不太出门。好在夏龙替他看护着园子,地里这段时间活又不太多。在家里.他又闲不住,便将摇晃的桌凳搬到院子里,一一地收拾。

    夏龙母笑说:“人家有喜事,尽往人堆的钻,生怕人家不知道。而你有了喜事,却象做了贼似的,不敢出门。你呀,真是。\"他一声不吭,做手里的活,见夏龙母往外走,便说:“出去,少在人面前张狂。”

    夏龙母回过身一笑:“咱有啥张狂的呢,我是去地里呢。”

    唉,这夏龙母就是贱命,总喜欢往地里钻,一晌不干活,就似缺些什么。再好的日子也无法改变她的命了。夏龙父望着夏龙母的身影消失于门口,愣在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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