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更新时间:2019-05-05 12:30:14 | 本章字数:4676
夜里下起雨来,到了天亮下的更大了,空中电闪雷鸣。
老憨拉住玻璃翠的手恸哭了一阵之后,走出房屋来到店房,在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了“有事外出,暂停营业”八个大字,把它挂在门外墙上,拿把铜锁把大门锁上,绕到屋后翻墙进入房里,舀盆凉水洗漱干净之后,来到房屋把门一闩,上床脱去外衣,挤在玻璃翠身旁,用被子蒙住头,搂着玻璃翠那僵硬的尸体啜泣。哭了好一阵,他摇晃着她的躯体说:“老翠呀,我的爱妻呀,咱俩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你亲我爱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你却狠心撒手走了。你这一走叫我咋活呀?”他哭着说着就在她的脸上唇上不停地吻着,然后握住她的手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忽然被噩梦惊醒,睁眼一看,窗外雨声更大雷声更紧。他认真端详着她的脸,见她虽是熟睡的样子,却并不安详,心里一酸,又“哇哇”哭起来了,泪水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脸上。他用粗糙的手给她擦拭,然而不仅泪痕没被擦去,反而把她的黛眉和红唇给弄乱了。她趿着鞋舀来水把她的脸细心洗净,找来眉笔和唇膏,用他那粗糙的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给她描眉抹唇。这会儿,竟管他尽力克制,那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了。
老憨不吃不喝,就这样在床上抱着玻璃翠的僵尸度过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他的脑里一片空白,恰是一个没魂的人了。第四天早晨,起床洗漱之后,坐立不安,又去到房屋盯着玻璃翠的脸傻看,一会摸摸她的脸,一会摸摸她的手,然后坐在床沿上完全傻了。不知过多长时间,仿佛听见敲门声、说话声,他竟然一点反应没有,直到敲门声越来越紧,这才意识到有人敲门,站起身嚎啕大哭起来。
老憨的哭声惊动了门外的人,铁柱“憨哥憨哥”的喊叫起来,喊叫半天只听人哭没听人应,吓得说不出话来。孙家富说:“一定是出事了,俺们得把门砸开进去看看。”说着就跑到打米坊找来斧子,拼命把锁砸开,几个人一拥而进。老憨两眼直勾勾的坐着不动,只是用手抹眼泪。铁柱问:“憨哥,到底出啥事了?”老憨一点反应没有。铁柱上去一把抱住老憨的肩膀摇晃着,问:“憨哥,到底出啥事了?你说话呀!”老憨下意识地看看身后。铁柱“呼啦”一下掀开被子,见玻璃翠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孙家富连走几步上前看了看,惊讶地说:“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说着一把把铁柱拉到外屋,说:“究竟咋回事暂时不问,安排丧事要紧。现在曾经理正处在悲恸中,俺看得让俺表大娘和田支书过来。”铁柱一边抹泪一边点着头。孙家富拨通手机跟田英通了话。孙家富打罢电话感到口喝,摸摸暖瓶里面没水,就转身去后屋厨房烧水去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高五奶由田英、山秀搀扶着哭着来了。半个店子上的邻舍男男女女也跟着过来了,店房里黑压压站满了人。高五奶进房就去摸玻璃翠的手——冰凉冰凉的,她用两只手掌上下合拢给她捂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接着田英、山秀也“嗷嗷”的哭起来了,外屋的女人们听到哭声,也都齐声大哭,一时里哭声响彻半个店子的上空。
田英哭了一阵,拉住高五奶说:“娘,你年纪大了要节哀,莫把身体哭坏了,这里的丧事还要你主事哩。”外屋的女人们也都止住哭,一齐过来劝五奶,她这才止住哭,山秀搀扶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高五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看着老憨说:“憨子,这到底是咋回事?你跟娘说说。”老憨就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一遍。高五奶说:“他翠婶子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委屈。唉,没算她忍心抛下他父子俩,走这条路了。也是命啊!”田英叹着气说:“二姐也真是红颜薄命啊,凡事都往心里去,有啥想不开的呢?”老憨说:“田英啊,你翠二姐我原来不理解她,使她受到我很多冷遇,甚至还骂过她。可是我俩结合以后,才知她是个很优秀的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对不起她,真真感到愧疚。”田英说:“事已至此,文斌你节哀吧。”
高五奶把众人叫到外屋,说:“这都几天了,得赶紧装殓入土。铁柱和家富表侄去置办棺木和丧葬用品。他翠婶子一生爱排场,英子陪你憨哥进趟城,挑选一套好时新的衣裳和皮鞋,她嫁过来时也没给她买首饰,去给她买只戒指和一副耳环。俺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要对的住她。下余的事再看着办。”
大家走后,高五奶坐在屋里啜泣,忽然想起里边一摊子事无人照料,想去想来没有合适的人选,就犯起愁来。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女人的哭声,随着哭声到了跟前,高五奶抬头看时,竟然是侉嫂和何秀英泪人一般走来了。何秀英抱着玻璃翠的僵尸嚎啕大哭,数数落落地说:“妹呀,刚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你咋舍得走呀?俺这没出息的人,咋么不替你死呀……”侉嫂哭着说:“都才过上好日子,哪个舍得死咧?俺不晓得他婶子是咋么想的?这一下子可苦了俺秀秀啦,往后没婆婆疼她啦!”高五奶劝了几句,她俩止住了哭。高五奶说:“你俩来的正是时候,男人们俺都支派去置办丧葬东西去了,这屋里一摊子正愁没人呢,他三嫂呀,大娘晓得你是热心肠的人,也是你跟他翠婶子姊妹一场,讲不着只有让你来辛苦几天啦!叫他侉妈给你打打下手,再要忙不过来,俺跟山秀再帮帮。”何秀英说:“大娘你放心吧,俺妹这一生就剩这最后一回了,俺尽力把这里边一摊子事做好,俺要对的住她。”
这时孙家富匆匆走来,后边两人抬着黑漆棺材跟着走进来,把棺材轻轻放下。高五奶上去用手扣了扣,只听“嗡嗡”作响,点头说:“这可是上好的杉木棺材,家富表侄啊,你是到哪寻到的?”孙家富说:“跑遍全镇的棺材铺子,都没得理想的,回到家里,俺家老爷子听说急的直哼,就对俺说,‘家富啊,俺们一定要对的住曾经理。看来一时是寻不到好的了,俺看这样:俺呢眼看现在还健旺,一时半会走不了,你就把俺的‘瞌睡笼子’(瞌睡笼子:即棺材)抬去应急吧。俺等到冬闲时山上砍两棵杉树做一副就是了。’俺本不想抬,他老人家逼着骂着就叫抬来了。”高五奶叹着气说:“到底是忠厚人家呀,多么善解人意。好,这就先借给俺用,到冬里俺亲自督促憨子、铁柱他们好好给他做一副。”
他们正说着,铁柱回来了,一进屋就叫几个人到外面搬东西,高五奶跟出来看时,只见花花绿绿的纸扎品堆了半车,有魂轿、阴宅、两个丫环,还有一辆大红的小轿车。大家七手八脚抬进屋来后,高五奶把铁柱叫到跟前,说:“铁柱子,亏你会想,咋想着扎汽车啦?”铁柱笑着说:“娘,我知道翠二姐爱赶时髦,就给她扎了一个,这钱是我掏的,想用这表表我这个兄弟的心意。”高五奶又哭起来,说:“可怜哪,这无非是表表俺们活人的心啊。”她说着忽然想起田英和老憨,生怕出岔子,又着起急来。对铁柱说:“你姐和你憨哥进城咋还没回呢?你打个电话问问。”铁柱打了电话说:“他们在路上,也快到家了。”
高五奶去到门外朝车来的方向眺望,约莫几分钟,老憨把田英带在摩托车后面跑来了。进了屋,田英就把买的衣服和首饰拿给五奶看。高五奶把一套海蓝色西装抖开看看,又把两件首饰放在手心仔细瞧瞧,点着头说:“这都是她如意的。”说罢就吩咐人端来热水,转身开柜掂出一条白毛巾,对众人说:“女的留下,男人统统出去,俺要亲手为他翠婶子洗澡换衣,准备入材。”男人们走后,她“扑通”一声把门关上闩了。高五奶哭着数落着为玻璃翠洗了澡换了新衣,穿上皮鞋。田英把自己喜爱的日本西铁城手表取下戴在玻璃翠的手腕上,然后为她戴了戒指和耳环。
一切妥当之后,高五奶叫来侉嫂和何秀英帮忙,亲自抱着玻璃翠入殓,当抬着玻璃翠的尸体正要入材时,只见老憨躺在棺材里啜泣,人们一时不知所措。高五奶哭着说:“可怜哪,这是俺憨子在为她爱妻‘暖棺’哩。起来吧憨子,趁热叫你爱妻睡下吧。”老憨爬起来抱住他的爱妻慢慢把她放入棺材里。
入殓以后,高五奶对铁柱说:“俺这里有哭丧的习俗,你去张罗找几个女人来。”铁柱听了正要走,田英说:“娘,这些习俗就免了吧?今后要易风移俗,能改的咱就改了。”高五奶正要说话,铁柱说:“娘,姐说的对!这些老习俗烦人,咱就从翠二姐起改了算了。”高五奶说:“你姐弟俩都这样说,就依你们吧。”大家正在布置灵堂,方旭初匆匆来了,见了高五奶说:“我,我在城里朋友那,那里玩了几天,刚,刚回来就听这事,简,简直就像晴天劈雷,让,让人接受不了,我,我马上就过来了。你说这,你说这……”高五奶说:“这事谁能受的了呢?”话刚落音又忽然说,“噢,对啦,你不也懂《周易》啥的么?赶紧回去把罗盘掂来给他翠婶子选个地下葬。”方旭初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罗盘来,说:“我,我早想到这个了。”高五奶说:“那好。”又扭脸对铁柱说,“快叫上你憨哥跟方老师上山转转吧。”
方旭初走出门外了,又转回来问高五奶:“是,是否请道士先们来,来给她超度超度?”高五奶一下醒悟过来,说:“你瞧俺这记性?想着想着就忘了。”随即叫来孙家富说:“你赶紧到湖东去把刘坛头他们叫来,弄到现在连魂轿还没烧呢,可怜能让她走着过‘奈何桥’吗?”孙家富转身要走,何秀英走来说:“大娘,饭好了,让他们都吃了饭再去办事吧?”高五奶说:“好好好,可怜都饿坏了。”一把拉住孙家富,“走,跟表大娘一块吃饭去。”
吃了饭,高五奶忽然想起秋生,心想:怎么一直没见到这孩子呢?就推开了秋生的房门。只见田英坐在床沿上,在跟仰面躺着的秋生说话。秋生说:“田姑呀,我对妈说的那些不该说的话后悔死了呀!”田英说:“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你说的固然不好,可你也万没想到你妈会那样好面子,接受不了走这条路!”高五奶插话说:“唉,俺虽晓得你妈心性要强,也没料到能强到这样。唉,说到底是阳寿到了。秋生你听奶的话起来吃点东西,打起精神来给你妈送上山——入土为安嘛!”田英说:“秋生啊,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嘛。你要这样想:她这撒手一走,是彻底解脱了呀!”秋生从床上起来,抹把眼泪说:“我听奶奶和田姑的。”说罢就去洗漱吃饭去了。
方旭初和老憨回来后,高五奶问:“坟地选好了么?怎么样?”方旭初说:“选好了,就,就在文斌小木屋后,后边的小山坡上,干,干暖朝阳是个好地方。”高五奶又问:“就相不就相?”方旭初说:“今年就相。”高五奶叹口气说:“他翠婶子贤惠,所以后事也不给人添麻烦。”方旭初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
老憨几天没吃东西,只感到两腿打飘,四肢无力,再不进食就支撑不住了。来到厨房找饭吃,掂着碗就去盛饭,何秀英见他两手颤抖,接过碗来为他盛了一碗饭,一边为他热菜一边扭头认真看了看他,见他眼窝凹陷,满脸斑斑泪痕,一下心酸起来,慌忙忍住流出眼角的泪水,飞快把热好的菜盛进盆内,背着脸递到老憨面前。当老憨吃完饭后,何秀英拿着湿毛巾走上去轻轻给他擦起脸来。老憨心里一惊,把毛巾接了过去,何秀英红着脸走了。
当晚烧了魂轿,刘坛头一班人敲敲打打为亡灵超度两个小时,临走时刘坛头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一早就过来。”说罢,收起“响器”就走了。方旭初对高五奶说:“晓,晓霞从宿气到明天已是五天头了,我,我按她的时辰八字推算一下,明,明天可以入土下葬。现,现在看你的意思咋办?”高五奶说:“既然明个好就明个吧,早入土早安顿。”于是就对铁柱和孙家富说:“方老师说明个可以入土下葬,问俺行不?俺答应了。你两人连夜去忙活吧,一是找劳力,二是买石灰都要落到实处,要不就误事了。”
第二天,出殡定在卯时,亲朋邻居都赶来送殡,男男女女黑压压扯了半里多地。三天“封山”时,高五奶早早带着田英、山秀、侉嫂、孙淑芬、何秀英以及孙表大娘来到墓地,只见墓前摆放着两个公司以及秋生和山秀、田英、铁柱和淑芬、马强和秦丹送来的花圈,这给墓地增添了肃穆气氛。高五奶趴在坟头上哭了一阵,就吩咐摆酒果祭奠,亲自把酒洒在地上,秋生和山秀跪在地上烧了许多纸钱。田英双手合十声音悲痛地说:“二姐,今天我祭奠你来啦,今后只要我不走远,我会常来看你的。二姐,你安息吧!”
就这样,玻璃翠这个红颜女子,就长眠于这黄土垅中了。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