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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土改根子陈劣牛

更新时间:2022-12-04 07:57:02 | 本章字数:5602

    45   土改根子陈劣牛

    自范蠡庙被拆,宁宗又自焚烈火成灰之后,在社会上曾沸沸扬扬闹过数月,各种传说添枝加叶,经过千千万万人的口头虚构、传说,就愈加走了样,变了形,变得神乎其神。那蠡庙废墟也在突然之间罩上了一片神秘的色彩,每日来此朝拜、烧香者络绎不绝。来的香客较之拆庙前还要热闹,严重影响了当地的革命生产,终于就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已当了社长的齐先枫不得不派民兵在几条要道日夜把守,禁止有人到蠡庙废墟去朝拜,所带的香烛钱纸及一切贡品全部没收。四处张贴公告说这是封建迷信,是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和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在蓄意破坏有意制造事端。是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必须严惩不贷。还抓了几个带头散布谣言的首犯同地富反坏分子一起进行了批斗,在脖子上挂了黑牌子、戴纸糊的高帽游了乡,几个特别恶劣的还关进了牢房,终于起到了震慑作用,上山朝拜的一下就像绝了迹,没人再敢冒天下之不韪了。

    但奇事,怪事,敢冒天下不韪之事总是禁而不止,批判也罢,斗争也罢,有人总像吃了雷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敢跟你对着干。首当其冲的当属那个把范蠡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陈劣牛了。

    因为动员他参加入社他没把这事当回事的问题,他已多次上过斗争台,咒也罢,骂也罢,上批判台也罢,他就像走轻车熟路,照他自己的话说,就像走自家的灶脚一样,他已毫不畏惧,绳绑索吊,吃楠竹杈子炒肉打背心也经历过好几次,他在台上高昂着头,一副威武不屈,就像革命先烈走上刑场英勇就义那般英勇,高喊着的那句话就是:“我不入社就不入,我的土地是土改时该分给我的,凭什么又要交给你们?你们要入社入你们的好了,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搞单干是我的自由。”

    拿他有什么办法?社长齐先枫办法使尽了,最后只好摇头叹气:“这是个跌到茅坑里的岩头,又臭又硬呢。全社就他这一户没入社了,他拖了全公社的后腿呢。唉!早知道他会这样,撮箕坳那三亩二分地我不会分给他了。不分给他,又违反了政策呀,他口口声声是贫雇农根子。贫雇农根子翻了身,党和政府要你奔社会主义走集体化道路,把土地交给集体参加人民公社,也是为了你们过上幸福日子呀。你看,我们土改后,就成立了互助组,后又成立初级社、高级社,现在又成立了人民公社,以后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按需分配,像天堂般的日子了。不料这个老顽固思想这么落后,他这是为我们贫下中农丢脸呢。我把个信他,无产阶级专政不只是打击地富反坏,对抗党的方针、政策、路线的我们照样也会绳之以法,不会允许他们为所欲为,对于陈劣牛的问题,我们不会等闲视之,会用无产阶级专政的拳头狠狠打击。”

    齐先枫已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咒骂,还派人上门传达了他的指示。

    陈劣牛照例只嘿嘿一笑,也回骂道:“我日他齐先枫的先人,他别拿无产阶级专政来吓我,我是洞庭湖里的麻雀,早吓大了胆。早些年张大贵、张大福那么狠,罗大棒棒还剜人心当下酒菜呢,我被他们吓倒过吗?他们把我爹不当人,在他家当长工二十多年,搞出了一身病,动不得了,就一脚把他揣开了,老子不照样邀了孟虎把他家的祖坟掘了个底朝天。张家最后落了好下场没有?不是一个个都吃了花生米儿,送他们上了西天。现在共产党来了,领导我们翻了身,当家作了主,还分了田地、房屋、农具给我们,不是早就说了,要我们贫下中农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日子,党会为我们撑腰,会维护我们贫下中农的利益。我是举双手赞成、拥护,土改那些日子,我连做梦都在笑呢。谁料,分给我的地我还没看个够,就要我交给他们了。既然要交,当时何必多此一举,又何必要分给我,让我空喜一场?要交没那个好事,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试试,看我怕不怕。”

    陈劣牛犟着脖子吵翻了天,任你说得唾沫四飞,还用专政、开斗争会来吓他,越吓他越跳起脚来骂。终于有人就指给他看,公社、县里也派人来了,公安的还带来了铐子,要把他铐到县看守所去。陈劣牛一瞄,果然来了一溜人,就先来了个走为上,悄悄从后门边溜了,又溜到撮箕坳去看那三亩二分地去了。

    陈劣牛就住在蠡山乡的蠡施村,蠡施村顾名思义就是当年范蠡偕西施游五湖时来蠡山住过的那个村子,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喜财神,就把这里取名叫了蠡施村。撮箕坳就是当年范蠡同西施曾经筑过爱巢的地方。这里离他家不远,从他家里出门不到半袋烟的工夫就能走到,常有人形容农人发不发家,就看你家有不有近地丑媳,就是说有块离家近的好土地,讨个没人打主意又能持家的丑媳妇,这是农家人的福气。农家人图个什么呢?不就是图个老婆孩子热被窝,还有块好土地能栽种养家糊口么。撮箕坳就有这么一块平平整整,土肉深的好坳土,共有三亩二分地。农家人谁不眼红。这块地向阳,土呈黑色,是天生的一块好肥土,种庄稼不管种哪样,只要丢下种子,就发疯似地长。栽红薯别人土里的每蔸长个斤二八两,这里一蔸能长三四斤,最多那年还长过六七斤。红薯挖出来像猪崽似的喜煞人呢。其它如荞麦、豌豆等,产量都要比别人土里多产一半,附近的村人不解,每到收获时总像看稀奇似的要跑来围观,评头品足,都说这块土一定是沾了范蠡、西施的福气,不然当年范蠡、西施蠡山岛这么大别的地方不去,偏要选中这里安家落户?陈劣牛听到后,照例只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还常以此而自傲,算他家有福气,土改能分到这块好地,不说别的,光是让别人闻到范蠡、西施那个大名,而且还是范蠡同西施筑过爱巢的地方,光凭这点,就要羡煞一片人了。

    但他又说,他爹也在这里流过汗水,那年他爹陈老六帮张大福在碾房里碾了二十年米,染上一身病后被张大福赶了出来,回家没了生计,只好在离家不远的撮箕坳开了这块荒地。当时这里哪是土呢,是块兔子不拉屎的焦板荒山,遍地是卵石,稀稀拉拉仅长了一些芭茅,是块谁也不要的地方。爹从张大福家回来后,每日起早贪黑,一锄一锄从早挖到黑,把卵石一担担从这里挑走,又从两里多路的河边挑来一担担黑污泥填在上面,又挖又挑辛辛苦苦搞了两三年,好容易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谁料地刚变了个模样,种下庄稼还没收进屋,张大福就找上门来了,说这块地是他家的,他要收回去。爹说,明明是一块谁也不要的焦板荒地,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搞了两三年才变个样,怎么转眼就变成他的了?你们还要不要人活?在你们家做了二十多年长工,弄成一身病被一脚踢了回来,现在开了一块荒地也变成是他家的了,就死活不肯让出来。

    张大贵听说后,就不由分说,派罗大棒棒带来一班团丁强行把种下的三亩多豌豆收了,还把赖在土地上不肯挪脚的爹一顿拳打脚踢,爹回来后又气又恨,加上伤病,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人没死,却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整天哼天哼地。

    正在外面干活的陈劣牛听说地被张大福抢走了不说,爹还被打了,这一气非同小可,急忙从百里之外的工地上赶了回来,回来就气冲冲跑到张大福家兴师问罪。张大福不但不理,还指着陈劣牛的鼻子骂:“你吊颈鬼倒发恶,还找上门来了?你爹挖我的地,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陈劣牛问;“一块荒坪野地,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你的?”

    张大福说:“蠡施村哪块地不是我的?别仗着你陈家在这里是个大姓,你就敢上我的门想抢走那块地了,你也想得太天真了。你们陈家哪家不是我的佃户,我给地你们作,你们不但不感恩,还想霸占,你讲遍天下也没理。我还只要手下的人教训了你爹一下,还没上县去告你们,对你们算是客气的了。你以为撮箕坳那块荒地就没主了?你挖了就是你的了?笑话。走!走!走!别耽误我的事了,再不走我就放狗赶你了。”

    陈劣牛还想跟他讲讲理,猛地一下突然窜出几条恶犬,向他直冲过来,不是他跑得快,还险些被那几条恶犬咬了。陈劣牛气呼呼跑了回来,在家里顿脚舞手骂了一个下午。爹在床上哼哼地说:“还骂什么呢?现在人家有权有势,你骂翻了天也伤不了他半根毫毛,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算了吧,爹是这个命,谁叫你家祖宗没葬块好地呢,害得子子孙孙都没出头之日。劣牛啊!都说蠡施冲是喜财神范蠡住过的地方,这里风水好啊,为何偏我们穷得叮当响,张家偏有权有势,财源滚滚呢?那个范财神莫也偏心么?”

    陈劣牛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要怪范财神呢?你不是说他张家祖宗葬了风水宝地么?他就真葬了好地?好!我就要叫他们看看厉害。”

    说完他就背把锄头气冲冲奔向了黑岩头去找捣江龙孟虎去了,当夜他就同孟虎等人把张大福家的祖坟挖了个底朝天。

    解放了,土改了,张家兄弟,还有罗大棒棒果然都被押上了审判台。那些日子,是陈劣牛最扬眉吐气的一段好时光,他整日跟在土改工作队背后嚷嚷着,斗地主、分田地,闹翻身,要当家作主。从此再不会受张家兄弟的气了。浑身像吃了几斤火药一般,在斗争张家兄弟的大会上,他拍桌打椅把张家兄弟骂得狗血淋头,把张家兄弟压迫他爹的罪行,做了二十多年长工闹出一身病被赶出来也罢,令他恨得咬牙切齿地是,爹带着病在撮箕坳开出来的那三亩二分荒地也被张大福无情地夺走了。一桩桩全揭露了出来,还不惜添枝加叶说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话。说张大福肯定在他爹饭碗里下过毒,企图把他爹置于死地。

    他对跪在台上的张大福狠狠地踢了一脚,问是不是真的?张大福早已吓得神志不清,见他瞪着眼恶狠狠地问,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咕咙了一句,我哪里放了毒呢?没放?好!老子就给点狠你看看。陈劣牛二话没说,立即从楠竹山里砍来一根楠竹,劈成十多片,发给了几个民兵,自己也拿了一片,冲上台来,劈头盖脸对张家兄弟一顿好打。如不是土改工作队及时把他拉开,张家兄弟也许就死在了他的楠竹篾片下。

    虽没让他充分得到发泄,但他总算还是看到张家兄弟还有罗大棒棒都被送上了断头台,在张家兄弟和罗大棒棒被枪毙的那一刹那,陈劣牛还带头高呼了几声口号,一下就语惊四座,土改工作队一下就注意到这个有阶级仇恨,还有革命热情,工作也十分积极的后生。要他参加了民兵,还找他谈过几次话,想培养他入党,当干部。

    但自从分了田地,分了房屋和其它财产后,陈劣牛好像对入党当干部并没多大兴趣,倒是对分给他家的撮箕坳他爹开出来后又被张大福夺走了的那三亩二分坳土兴致勃勃,津津乐道,还有点忘乎所以。当土改工作队队长齐先枫把一本红壳壳土地证在大会上恭恭敬敬送到他手里,还对他说,今后这块土地永远都是你的了,你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这都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啊。陈劣牛一下就热泪盈眶了。

    拿了红本本,他还不放心,又接着问:“真的永远就是我家的了?以后还会不会被收上去?”

    齐先枫就一声哈哈大笑:“你这后生,问得也真怪,我们共产党还会说假话么,分给你了怎么还会收上来呢?这三亩二分土是最好的地。唉!在斗争张大福、张大贵时,你控诉他们霸占你们这块土地时,说得声泪俱下,恨得咬牙切齿,我们谁不感动,经过研究,我们决定还是把这块土地分给你们。这是对你们的特殊照顾呀,你要晓得好歹。”

    “我晓得,晓得!不晓得好歹那还不是个猪狗畜生么。我唱一句歌你听。”陈劣牛把红本本土地证拿到手里,手舞足蹈,就破着嗓子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还自我发挥加了一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陈劣牛。今日我陈劣牛分了土,我子子孙孙都记得。

    虽不押韵,还怪腔怪调,引来一片哄笑,但他自在,高兴。人么,一高兴就显得不由自主,身不由已了。

    “这就好,这就好。今后你们这些贫雇农就是我们依靠的对象了,你们就是当家作主的主人了。”齐先枫微笑着还亲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劣牛听了心里像喝下了一罐蜜,甜得他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愿为共产党做牛做马呢,我要感恩载德呢。恩……恩人啦。”

    他兴奋得像喝了一瓶老窖,头有些晕晕呼呼,是一路跳着回家的。回来,就把病床上的爹扶着坐起来,当着他的爹把那本红壳壳土地证拿到嘴巴边很响地吧了一口。舞着土地证喊:“爹!我们分了土地了,分的撮箕坳你开出来的那块土。”

    爹一下也惊呆了,忙哆嗦着嘴问 ,“真的分给我家了?张二老倌不会再要去了吧?”

    “哪里还能要去,张家兄弟早枪毖了,他一家从此再别想耀武扬威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呢。我们贫雇农要当家作主了。工作队那个齐队长说了,有了这本红本本,谁也别想夺走我们那块地了。”

    “好呀好呀!我的儿,这就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呀。”陈老六忙抢过红本本看了又看,舍不得松手,说,“劣牛呀,爹那年为了开出这块地,硬是短了几年阳寿,不为别的,就只想我家子子孙孙有自己的一块地,有了地就有了生存的根本呀。那年,你爷爷把我们一家从上乡一担挑到蠡山来,就是想在蠡山找一块能生根发芽的地养活自己。但找来找去,你爷爷活活在张家做长工累死了。我干了一世长工,也差点走了他的老路。想不到到了你手里倒是鹅卵石翻了个身,一下就分到了土地。儿呀,工作队齐队长没有说错,你要好好珍惜呀,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根子。有了土地,我们就有了根本,不求金,不求银,只要有了土地就比什么都好。”

    “我还要去撮箕坳看看。”

    “你不是天天都去看了吗?还没看够?”

    “哪能看够呢,我做梦都记着那里呢。”

    “那你就去吧。”

    陈劣牛就又飞快地跑到他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撮箕坳来看那块三亩二分地坳土,他在这里围着这块土又转了一上午,用一根手指量了尺寸的竹竿又上下量了个遍,没错,还是三亩二分五,那五厘是多余的面积,工作队的说了,多的也只算三亩二,你要好好管住,这永远是你家的财产了,没人敢夺你的了。接着他就寻了几块石头订了界桩,在确定这块地从此就是他的,没人敢来跟他争夺后,他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真香啊,以前为何没这感觉呢?闻后他就把土小心弈弈放回原处,生怕这一把土会落到别人土里。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是我的土了,是我的土了呢,不会是做梦吧。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晓得疼呢,不是做梦,就放了心。

    回到家,又把红本本土地证拿出来,仔细又看一遍,还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就放到枕头底下了。半夜,心里一惊,就又掀开枕头,土地证还在呢,又把亮点燃,拿起红本本又看,这才放心的睡了。

    这几个月,他没哪一日没去撮箕坳转悠,红本本也是常看的。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块土地还没等他看够,就要交集体姓公了。

    像遭到了当头一棒,陈劣牛又像喝了两斤老酒,又晕头晕脑,像害了大病似的,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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