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初会蛮绊筋

    章吉帮的点就在阁老乡的大葵村王家坳。这里是阁老乡最北端，与对河县城只一河之隔的村子，相传阁老杨嗣昌的一个头就埋在临近河边不远渔村的一块荒地上。这里又是全省沅水、澧水两大水系的汇合处，因是黄金水道，过去来往船舶、木排、客商云集，河边还有一条商铺林立的老街，拥挤着二三百家商铺，每到旺季，十里八乡的乡下人都带上自己田土、山林里出产的土特产来这里交易，老街上常年人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长六十华里的蠡山岛，南有阁老街，北有龙嘴街，一南一北两条老街，还有范蠡、西施、杨嗣昌等几个闻名于世的古人，加上这里有山青水秀的好风景，一时在洞庭湖乃至全国都名声大振。只是这些年，岛上南北两条老街被当成资本主义窝子拆得干干净净，那些古墓、古庙也被掘、被拆得干干净净后，这里只剩下了一些残砖断瓦，阁老墓也淹没在一片荒草杂树之中，连墓碑也被人盗走了。南来北往的船舶、客商也突然像失去了踪迹，阁老仅剩一个名字而已。孟觉豪自从调来这里后，曾几次来这里流连忘返，每看一次都忍不住要长叹几声，好地方啊，可惜被荒废成如此模样了，这些地方如果又像先前那样被开发利用起来，让这里又恢复先前的模样，让船舶、客商又蜂拥而至，把那个店铺林立的老街又耸立在这条黄金水道边，大力发展集市贸易，甚至还增加一些景点，开辟成旅游区，比如修复那几座闻名于世的古代名人墓，那该要创造多少财富。而现在，这些修满了拦洪坝的河边，除了大块小块旱涝难以保收甚至十年九不收的湖田甩亩，什么也没有了。孟觉豪看过之后，除了摇头婉惜，当然也有了他曾经有过的规划，他想在这片美丽的山水上来点大动作了。首先第一步他必须搞承包责任制，把田土分到户，这一步他是必须要走的。他把章吉帮安排来这里蹲点，也是有深刻含意的。这里不但发展前景广阔，而且也是矛盾最多，斗争最为复杂的风口浪尖上。他想见识见识一下他们的钢火。

    钟力农把章吉帮带到大葵村王家坳组时，恰好碰到队长蛮绊筋康有余背把锄头到蜜桔园里去锄草，见钟力农带一个干部来了，老远就喊：“钟乡长！今天又看到你了。你是来帮我们处理鸡窝杆塘承包的事来的吧？唉！开了好几个会了，包不下来呢。这个塘原来是蓄水用的，本是解决附近上百亩水田的水塘，现拦洪坝多了，不需要那里面的水了，就用来养鱼了。那几年集体用来养鱼，每年每户还能分到几斤过年鱼。现在田土要分到户了，有人就闹着把这口塘也要分下来。这个水塘是一口几十亩的整体，如何分，大家都感到为难，分给一户吧，其他人又不同意，要都分一点。水塘又不比田土，总不能把一口塘割成几十块每户分一块吧。现在只能承包了。开了几个会，为那个交产的事争论不休，有的要多交，有的要少交，或者干脆只分鱼。为这个事吵来吵去，还没吵出结果。你们来了正好，快帮我们把这件事处理了吧。”

    他把锄头放下来，用手扯起那件已带土黄色，背后还扯开了一个大口子的衬衣抹了抹头上的汗，眼睛直盯着章吉帮，又问：“这位干部就是昨天在大会上发言的区领导吧，他讲的话，我还蛮爱听呢。”

    钟力农说；“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区里派来到你们队上来蹲点的干部，把他安排到你们队上来，主要是来协作你们把责任制搞好，你们对他的吃住问题要作好安排。要找一户靠得住的住户。”

    康有余一听，又扯起衬衣抹了一下眼睛，过细瞄了瞄章吉帮，显出兴奋的眼色说：“那好呀，又来了一个蹲点干部。就凭你昨天在大会上说的那些话，我就举双手欢迎。先前我们队也常来蹲点干部，那个财，财……好，我不说了，反正他总不喜欢按我的办，同孟觉豪到队里来过几次，开了几个会后，就三下五除二把田土都分到户去作了，说是先到这里搞试点。那是瞎胡闹呢，搞复辟倒退呢。这个章干部我看样子，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欢迎！欢迎！”

    章吉帮很激动，忙掏出身上装的一包常德牌烟，抽出一枝递过去说：“谢谢你！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带你们走社会主义道路，谁要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想另搞一套，我一定要同你们在一起与他们斗争到底。”还有意问了一句，“搞分田到户，你们欢不欢迎呀。”

    康有余接过烟，瞄了瞄上面的牌子，放到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又夹到耳朵上舍不得吸。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膜袋装的烟丝，用裁好的报纸卷成喇叭筒，点燃吧在嘴上。瞄了瞄章吉帮，又瞄了瞄钟力农，眼珠一转，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如何说呢，是好是歹暂时谁分得清，我要吹糠见米，你承包也好，分田到户也好，你总要搞得我全家肚子吃得饱，还吃得好，搞得我几个崽都讨得到堂客，住得到屋，我有烟吸有酒喝，我不得讲二话。如果还像先前那样我想买一包烟，打一斤酒，吃几块饼干，也要到代销点去赊账。你讲得好上天，有个屁用。现在田土都分到户了，各搞各的了，我这队长还当个屁，还能调摆他们吗？就算能调摆，田土都到户了，我再到代销店去赊账也没人肯答白了。先前集体每年还能为我这队长补足几千分工，以后我找谁去补？章干部来了正好，只要你带领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搞集体，我举双手欢迎。你昨日在大会上不是讲了，要紧跟县委、区委么？县委、区委也不主张分田到户呀，我们这里为何就要出风头，他孟觉豪脑壳里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集体出工作田搞得好好的，这阵突然就不搞了，都要搞单干了。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又是什么？我是坚决不同意，要反对的。”

    章吉帮对钟力农使了使眼色，幸灾乐祸的说：“你听你听，群众对这套搞法就很不满，他们出于对党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不想走回头路，受二遍苦，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声音嘛。我们不到下面来听听群众的声音，又怎么会了解群众的真实想法，这个情况我会向齐区长好好汇报的。”

    钟力农说：“开头我也并不主张这样搞呀，这孟觉豪就像中了邪，几头牛也拉不转了，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就看你章干事的了，你把这个情况好好向区委汇报一下，事不宜迟，你也要抓紧了，不然田土这一向就会全部分到户了。”说过之后，又故作严肃的板起面孔批评康有余，“康队长，你又在讲蛮话了，这是我们党委政府反复经过研究决定了的事，你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今后再不许讲这样的话，影响不好。你作为一个基层干部，要带好一个头。”

    康有余听后，并不以为然，反倒呵呵一笑说：“我算什么卵干部，谁不晓得我是个挺头子官，我还会讲错了？现在不是提倡讲个明主吧，毛主席也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你讲分田到户好，为何中央不下指示？县里区里也不同意这么搞？章干部也是区里派来的干部，觉悟比我们还高，他也不同意嘛。是不是？章干部，你说说。”

    章吉帮又笑着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原则上是应该这样，我们的群众都是想跟着党和政府走集体化道路的，分田单干只会使一部分人更加贫困，我们广大贫下中农过去都是吃过苦的，有深切地感受。只是，只是，乡党委政府也有他们正确的一面，你看钟乡长也在这里，你想对着干，不按他们的办，他们也下不了台嘛。”

    “我哪里跟他们对着干了？乡里号召分田到户，我不照样带人分了，只有那个渔塘分不下去，我提了点意见，总不会错吧。”

    康有余又背起锄头，不满地嘀咕着：“你们当干部的只晓得画大字，也不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基层干部。”

    见康有余一肚子牢骚要走，钟力农又拉住他说：“怎么就要走？跟你们派个区干部来了，你不作安排了呀？”

    康有余不满地一甩手：“有你乡干部在这里，要我安排什么？谁不晓得你们当干部的下来只是做做样子，有时只走马观花下来看一看，看完就屁股一拍走得没影了。要看，你们就跟我去看吧，我正好要到渔塘那边去。”

    钟力农说：“怎么只看看，章干部要长期住在你们队上呢，他要在这里办点。你要安排一家好住户，今后他吃住就在你们这里了。”

    不等钟力农说完，章吉帮也说：“我们不但要同吃同住，还要同劳动。”

    康有余听后，只笑了笑，把眼光对章吉帮全身上下瞄了瞄，摇摇头说：“同吃同住同劳动？也像去年来的那个农技员那样，每天同我们一天做到黑？嗨！那小子还像个做工人，每天都干得黑汗水直流，你也吃得这个苦？看你一身细皮嫩肉，啧啧！要你们搞什么鬼劳动哟，一人调摆十人做，我们屁股夹紧点就做出来了，还要你干什么。我当队长那些年，我就只吃调摆饭，谁不听我的就扣他的工分，一些人有意见也要听我的。现在呢，唉！把田土一分，谁还把你作数？我讲的话也再没人听了，我这个队长也干不下去了。现在章干部来了正好，我就希望上面来个干部为我撑撑腰呢。走吧！先到我家去吃中饭，吃了饭再跟你作安排。”

    钟力农说：“那我就把章干部交给你了，在生活上你要好好照顾，我们在这里蹲点的干部吃了喝了，会出粮票出伙食费，不会白吃白喝的。”

    康有余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王家坳队再穷，也不会饿跑蹲点干部的，来一个区上的干部到我们队上蹲点，还不犹如捡了个宝，我们还会亏待他。钟乡长，不如也跟着我到家里去吃中饭，没好菜，饭还是能吃饱的。”

    见钟爱力农犹犹豫豫，康有余就来拉他。钟力农皱了皱眉，知道他家的底子，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来，就说：“下次来，下次来。章干部在这里我会常来的。”就转身要走。如果遇上其他富足点的农户，能杀只鸡，称肉打酒的，他也会当仁不让，还会高高兴兴地说：那我就陪陪吧。平常下村，哪里会不热情地把他当座上宾，哪次会不喝得满脸通红。偏这个康有余，是全乡有名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汉，家里常常舀水不上锅，几个儿子虽个个五大三粗，却因游手好闲不顾家，至今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平时干部们见了他们兄弟，避之唯恐不远。他怎会寻到他家去吃喝，再说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吃呀。就忙挥挥手掉头就走，边走边说：“你就好好招待章干部吧，我不陪了，我还要到村里去有点事。你带章干部快去吧。”然后又把章吉帮拉到一边悄悄说，“他屋里像个牛栏屋，灶屋里厨房与猪栏连在一间屋里，莫说吃饭，就是闻到那口猪屎臭就要使人作呕。你要住，千万不要住在他家里。另找一户干净点的农户家住。他见你是干部，可能会眼红你每餐给的那三两粮票，一毛五分钱，会要拉你住到他家里，想赚你那点伙食费，到代销店吃饼干，打酒喝。二来，他也好联络干部，从中得点好处，还想吃点调摆饭呢。”

    章吉帮说：“你提醒了我，我会注意的。”

    “那好，这我就放心了。”钟力农说完，就逃似的走了。

    康有余瞄了瞄钟力农远去的背影，顿了顿脚骂道；“鬼日的，好吃肉，假斯文，谁不晓得你是全乡有名的铁筷子，一张嘴巴吃了上村吃下村，吃得满嘴油直咕。这阵还假斯文了。你不到我家吃，我还省了一杯酒呢。这号人到村里大吃大喝惯了，看不起我们这号小户人家了，章干部，只要你不嫌弃，就到我屋里去吃餐中饭，我不会亏待你的。”

    章吉帮心里暗想，他果真想拉他去他家了，名为请他吃中饭，只怕是想拉他住到他家。就嘴里应付说：“先去看看吧，到底住哪里好，还全靠康队长照顾呢。”

    康有余就笑着说：“我还会不替你考虑考虑，走吧，到我家去，我要好好招待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