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这一家子

    又走过一个田垅，到了一个小山坡前，那里有两间东倒西歪的牛栏屋，一条牯牛正吊在旁边一棵大树边嚼草。康有余指指那两间土砖茅草屋说：“我就住在这里哩。”

    “就这两间牛栏屋？”

    “你这人真会开玩笑，那怎么是牛栏屋，从我爷爷手里起，我家就住在这里了。屋是破烂了点，还住得人。我们当基层干部的，日夜要为公家的事操劳，哪还有精力搞自己的屋，以后章干部来了，要帮我向区里请示一下，看能不能特殊照顾一下，批点救济款呢。”

    章吉帮有点哭笑不得，蠡山岛上像他这样的人家虽不是占多数，但也为数不少，经过多年打拼，一些农户总算将房屋由泥砖土坯茅草房改造成了红砖青瓦房，但这样的农户像鹤立鸡群般少之又少，大多数还是在住土砖房，较之康有余当然要好了许多。政府现在也还穷呢，上面哪有这笔钱搞救济补足？康有余说他还有四个五大三粗的儿子，难道都是挤在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章吉帮有点不大相信，但康有余又确实带他进了屋，还拖了一把缺了一条腿的椅子要他坐。想到今后这还是一个靠得住的骨干力量，章吉帮也管不了这么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拍，把椅子抹了抹就坐下了。

    “人呢？菊秀！菊秀！来客了呢，你到哪里去了？”康有余见堂客不在家，就大声嚷嚷起来。

    “叫尸！我正在把猪食呢。”叫菊秀的女人忙从灶屋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沾着一手糠，见康有余带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知道又要她搞饭菜了，就没好气地说：“来客了你喊我干什么？家里除了还有几个鸡蛋，留着拿到代销店去换盐的，什么菜也没有，拿什么招待客？”

    康有余就神气的亮了亮手里的肉说：“谁说没有菜，我砍了肉还打了酒呢，你到菜园里还摘点辣椒、豆角来，好好把这块肉炒了，我要招待章干部。章干部，这是我堂客菊秀。”

    “哟！还真称来了肉？”菊秀眼睛一亮，忙从康有余手里拿过肉，像看一样久未见过的稀世珍宝一般说，“还是过年、端午节吃过一餐肉呢，端午节那餐肉我还没端上桌，就被那几个饿牢鬼抢得吃了。”

    “嘿嘿！”康有余就笑，“我那几个崽呀，是见不得荤的，见了荤就像红毛野人见了酒，连命都不要了。说得你不信，这一点肉他们一个一筷子就戳得你精光。所以有时我同我婆婆想吃点什么，就不得不背着他们夜晚偷偷到代销店去吃。也不要菜，打二两酒，买包饼干，我夫妇俩就措了一餐。唉！儿多母苦呀，四个崽，都牛高马大了，还没讨到堂客。那年修目平湖垸子，要迁移一部分劳力到那里去作田，去的人每人还分得到五百斤口粮谷，还三年不要上交，我就把四个崽的户口都迁到那里去了。还帮他们在那里起了两间茅草屋，四兄弟除了小崽还在读初中去不得，其余三兄弟都是好劳力，让他们住在一起，本想要他们好好在那里作田把日子过好点，讨个堂客成个家，谁料户口虽然迁到了那里，却人在曹营心在汉，只在那里挂了个名，还是经常跑回来，在我们这里混吃混喝。不得了呀，现在又要田土分到户了，目平湖也为他们分了几丘田，要他们去作，他们都懒搞得，全荒在那里了。”说着说着，康有余又把头伸到章吉帮耳边说，“我还听到一个消息，那个孟觉豪不知又发了什么神经，闹着要退田还湖了，说目平湖那个巴山垸本不该修，破坏了生态平衡，湿地会越来越减少，湿地还是洞庭湖的肺，能调节水源、气候，你说这是不是在说鬼话？那年齐区长带领全蠡山岛群众修了三年才修成了那个上万亩面积的大垸子，一年产的粮食有多少？这个账他就没算，硬说成是劳民伤财，做了破坏生态平衡的错事，要把那个巴山垸毁了，又恢复那条河道，还有那片湿地，这不同样是劳民伤财么？他要这样搞，我头一个不会答应。章干部，你说呢？”

    章吉帮说：“那怎么可能呢？不但你和广大群众不会答应，齐区长、左县长也不会答应。你别听那个后门里的鬼叫，那个孟觉豪呀……”

    章吉帮本想还说说区长齐先枫早就对他有看法了，他如果一意孤行，会没好果子吃的。但考虑到他是作为区干部来这里蹲点的，背后说乡党委政府领导人的不是，怕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传到孟觉豪耳朵里去了，对他也不利。万一孟觉豪这一步走对了呢，岂不是要给自己出个难题，他今后还要飞黄腾达的呢。就把刚要吐出来的话又咽回去了。只向康有余摇摇头说：“有些话，可信可不信，你还是坚定不移好好当好你这个队长吧。”

    康有余就嘿嘿一声怪笑：“队长？田土都到户了，还要我这个队长干什么，除非还是搞集体，由我调摆排工，我这队长才干得起劲。章干部，你看呢？”

    说着就把买来的烟拆开，递给章吉帮一根烟，自己仍然掏出装烟丝的塑料袋，又卷起了喇叭筒，眼睛直勾勾望着章吉帮，想从他嘴里掏出什么话来。

    章吉帮也知道他的用意，想从他嘴里掏点话，也想占点他这个区干部的什么便宜。章吉帮是个挑鬼卖的人，为了他今后在这里工作方便，他当然也希望他对他充满幻想，就只说些今后对这个问题会要考虑的。要不，就哼哼哈哈，说些模梭两可的话，让康有余自己去揣摩、猜测。还问了一些分田到户后社员有什么反应，康有余当然只拣自己不满意的说。章吉帮听后，就一一记录到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本上，以便作为他今后向齐先枫汇报时的参考。

    见灶屋里正在烧火搞饭菜，康有余也坐不住了，一会儿到外面去搬柴，一会儿又坐在灶边烧火。章吉帮也趁此机会到屋前屋后瞄了个遍。走到灶屋里，菊秀正在炒菜，灶屋后面是猪栏，两头架子猪正在里面哼哼着，一股剌鼻的猪屎尿骚味扑鼻而来，章吉帮忙缩了回来，又到旁边屋里看了看。旁边是间偏屋，里面只有一张破烂的宁波床，上面胡乱堆放了些衣被之类。再往里还有一间小房，开了两张铺，大约是他儿子睡的。堂屋里也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除了几把东倒西歪的破椅子，一张桌面上有厚厚一层黑垢的方桌，就是几把每日要用的锄头、钉耙等生产工具，加上两间草房，这就是康有余一家六口的全部家当。

    “唉！”章吉深深叹了口气，“土改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个生活水平呀？”

    康有余听后，笑了笑，把喇叭筒吸得滋滋响，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知道，队上其他人都比我好些，那能怪我么？我当基层干部，常年累月为集体的事奔波，哪能顾自己的小家，我把精力都扑在工作上了。毛主席讲要我们一心为革命，要学雷锋，当革命的老黄牛，我还能不学。如果我一心只为自己，我还会是这个模样，早住上红砖红瓦屋了，儿子也早讨到堂客了。”

    章吉帮听了，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说的比唱的还好，也好意思说出口，鸡巴大一个队长，还口口声声是一心扑在了工作上。我看是想自己想得太多，儿子也个个好吃懒做，还有不贫困的。但嘴里还是说，你为集体操劳付出是太多了，也不容易呀，今后对于你们这些作出了贡献的基层干部，贫困户，要请示区里多照顾一下，有什么救济粮、救济款之类，会首先考虑你们的。

    康有余笑得更欢了，而且很坦然，仿佛贫困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贫困没什么不好呀，土改时，他因贫困，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还成了积极分子，依靠对象。后又因斗争积极，还入了党。现在贫困，也是因为积极工作，为集体造成的，也光荣呀。那些搞富裕了的，财富来得不明不白，大多是搞资本主义得来的，并不光彩呀。章吉帮虽知道他致贫的原因，当然也不会直截了当戳穿他的假话，毕竟他只是个缺少知识，认识肤浅的农民。现在有知识，受过教育的干部又如何，像他自己这样也上过党校，当上了干部的不同样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假话、空话、大话连篇，只一心想升官发财，想女人么，除此之外还会想什么？就并不想再跟他扯那些多余的话，只向他了解了一下这个队的基本情况，多少户，多少人，田土面积多少？分布在一些什么地方。蠡山岛全岛大至上没多少区别，人平二三分田，亩多土，土里只有桔树、黄花菜这一类经济作物，人平年收入不足一千。就这一点仅够糊口的收入，还要上交税收，还要负担村组干部，民办教师，以及各种外调人员的工分和开支。而王家坳由于拦洪坝多，有些用堤坝围起来的荒地，有的做了水田，地势较低的水洼地就开成了渔塘，王家坳就开了三个大渔塘，总面积达一百多亩。搞大集体时，遇到风调雨顺，未溃堤遭洪水冲击时，三个渔塘每年也能收个三五千斤鱼，除去开支，每户每年仅能分到十多斤鱼。其余的钱据说都是队里的干部开支用了。队里的群众意见虽很大，年年喊要清理账目，但清来清去，除去占了一半的成本，余下的二千多元纯利大部分被康有余和会计的一大堆发票抵消了，使全队的社员只能打断牙齿往肚里吞，有苦无处说。鱼塘就只有这一点来路，每家每户每年仅在过年时分到十来斤鱼，吃几餐而已。其它经济作物，也只有二三十亩桔树，一二十亩黄花菜，能收到多少钱？也显而易见。加上还种点西瓜、绿豆之类，加上稻谷，满打满算，年收入不过几万。人平只几百元而已。而村里年年向上报的人平收入却是年年递增，到了乡政府，那个数字又翻了一番，从人平三四百元上升到五六百，甚至还达到了八百。问是怎么算出来的？内行的人当然清楚，一部分是摸后脑壳摸出来的，比如将稻谷、经济作物，还有社员养的鸡鸭猪全算上，爱算多少算多少，反正没人会一户户去查，还有外出找副业的钱也算上，就更摸不到底了。村里摸了脑壳，乡政府又摸，七摸八摸，就摸出了一个吓人的数字。从报表上看，人平年收入增加了，社员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了，实际上年年还在原地踏步，甚至还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康有余说完队里的基本情况，又抽出一枝烟递给章吉帮，还笑嘻嘻的说：“我家六口人，除了一个读书的的满崽，全是好劳力，以前年年是倒欠户，去年办分配，还分了一百多块呢。我还是蛮高兴的，照这个速度，还搞四五年，我也能起两间红砖瓦屋了。没钱，怪谁呢，只怪我爹留给我的这个姓不好，姓康，名有余，吃糠还有余呢。”

    章吉帮就笑：“不姓康，你就改姓米，或姓钱，不就富足了。”

    康有余说：“那也不一定，去年我全家不就分了一百多块，还是要集体呀，没有集体，我一家六口，分到的那几亩田土，还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正说着，菊秀已把饭菜搞好了，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桌子上来了。